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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花容葬枯骨(五)

  村長家門口有個院,早些年間,常有雞鴨相伴。


  但是一到饑荒的年代,兔死狗烹,隻剩下空落落的一片。


  聽,癩皮陳因為沒飯吃,把家裏的兒子煮了。


  吃了一個月,家裏的傻媳婦才發現自己的孩子不見,找癩皮陳哭了好幾。癩皮陳一氣之下,把傻媳婦兒也煮了。


  傻媳婦夠傻,也夠壯,混著些樹皮爛葉,再把內髒曬一曬,足足吃了三個多月。


  所以大家都因為缺糧而麵黃肌瘦時,這裏氣血紅潤的兩個人,就顯得特別紮眼。


  癩皮陳一身癩皮,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目光都集中在常芸和陳老實身上。


  傅洪雷每次去山中打獵,都會分一些獵物給陳倩青。


  這是陳倩青教他的,因為她是他未來的媳婦兒,他要養著她。


  傅洪雷問過爹爹,爹爹:“有理。”


  所以別人家都在啃樹皮吃黃土的時候,陳老實家還有肉吃。


  傅洪雷總是能找到獵物,即便別的村民掘地三尺也一無所獲時,他還是能抓到獵物。


  於是陳老實家也總是有肉吃。


  陳老實:“鄉親們都餓著,咱們分他們一些吧,再不濟總能救活幾口人。”


  常芸:“你今分他們肉,他們明就來吃你的肉。”


  陳老實:“這是為什麽?都是叔叔伯伯,好心救助他們,怎麽會來加害於我,人都有良心。”


  常芸:“你,樹皮好吃還是肉好吃。”


  陳老實:“當然肉好吃。”


  常芸:“他們啃樹皮,啃著啃著,就啃習慣了。他們還可以靠啃樹皮為生。可是如果你讓他們嚐過肉的滋味,他們怎麽還會願意去啃樹皮?一開始,他們會感激你,但是這份感激不會太久。直到有一,你也沒肉吃了,他們還回來哀求你分他們一點。你要是不分,他們就會恨你,他們會以為你藏了肉,想獨吞。可是你沒有肉,他們求不到肉,就會自己來割。這時候,割的就是你身上的肉,你孩子的肉。人有良心,可餓著肚子的人,就不算是人了。”


  陳老實不懂,他是老實人,太複雜的事他轉不過彎。但是他知道,他的媳婦,他的結發之妻飽讀詩書,她什麽都懂,他隻要聽她的就行了。


  於是這一,村民都餓著肚子來向道士求救。


  常芸很聰明,非常聰明。她知道沒辦法和這群絕望的村民講道理,於是她就想辦法去揭穿這個妖道。


  可是她又不夠聰明,她的聰明,還不足以拯救自己。她的計劃很周全,卻忽視了一點。


  這些村民都是餓著肚子來的。


  除了他們自己,家裏還有餓著肚子的妻兒老。


  他們,絕對不是來講道理的。


  黃土都可以吞下去的,怎麽會跟你講道理。


  她已經把他們想的足夠薄情,可終究,心底裏,還是把他們當人了。


  他們是來尋找一個希望,一個活下去的希望,一個不用再挨餓的希望。


  道士閉著眼睛,半不話。


  常芸得理不饒人,接著逼問:“道長,請指教一二。”


  道士忽然睜開眼睛,受驚般從座位上彈起,然後怒斥常芸:“大膽妖婦!”

  常芸心中冷笑,道:“妖道!還要裝神弄鬼!”


  道士直立桌上,對著眾人:“貧道專修通靈之術,對卜卦不擅精通,所以剛才麵對此妖婦的追問隻好上再請教無上真君。途中偶遇熊王大仙,知我來意,向我透露了一段隱秘。”


  完,故意一頓,偷偷觀察了一下眾人的反應,要是形勢不對,還來得及開溜。


  隻見眾人無不緊張注視著道士,絲毫未被常芸的話影響,村長問道:“是何隱秘,是否關係到我村中大旱?”


  “正是!原來熊王大仙下凡,便是來捉拿這個妖婦!”完道士怒目指向常芸。


  常芸不屑道:“滿口胡言。”


  陳老實卻極力爭辯:“怎麽可能,我和芸是結發夫婦,相愛相知十餘年,她怎麽會是妖婦!”


  “住嘴!聽道長!”村長喝到。


  “此妖婦原本是山中一條害人的毒蛇,機緣巧合誤食無上真君留在人間的仙草,有了修為,幻化人形。真君念她修為不易,便有意放過。誰知她不識時務,附身在女子身上,還食其魂魄,取而代之。無上真君聽聞此事大怒,便派坐下熊王大仙來此探查,伺機為民除害。”


  村人議論紛紛,懷疑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常芸。常芸生麗質,居然真有幾分蛇蠍的驚豔。


  這時人群中有人輕聲議論,但是屋堂不大,這些話都傳入了眾人耳中。


  “我是記得,她剛嫁入咱們陳家村那年,我家的兩隻老母雞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也想起來了,有一次她從我家老水牛身邊路過,摸了一下牛頭,沒過半月我這老牛也不行了。”


  “還有我家旺財,就是跟了我十幾年的那條老狗,那年對她吼了兩聲,當夜裏就失蹤了。”


  談論的聲音越來越大,的內容都是常芸如何毒害他們家家畜。


  村裏的家禽常受山中鼠狼滋擾,防不勝防,往些年誰家丟了隻雞死了條狗,站在村頭罵上兩句也就自認倒黴了。可是現在人群中出了一隻替罪羔羊,恨不得什麽罪名都往她身上丟,甚至有一戶人家自己家母豬難產都是因為常芸施了毒咒。


  追求真相往往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飯都吃不起的村民,不喜歡困難的事。他們喜歡簡單的解決方法,比如,這一切都是常芸幹的。


  他們願意,甚至希望是因為常芸。


  這對他們而言,是最容易解決的問題。


  殺個人而已,能是多大的難事。


  此刻,他們連熊王大仙是吃人的都忘了,卻能清楚的指出常芸和村中家畜的一段段孽緣。


  常芸心道不好,她低估了道士的狡詐,也低估了村民的愚昧。


  她還有後手,能將道士駁得體無完膚。


  可終歸是深閨裏出來的女子,什麽道理都能想明白都能明白,卻沒想過自己是否有開口的機會。


  有些人,是不講道理的。


  眾口鑠金,她根本沒辦法一一辯駁。


  隻好怒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家男人的叔叔伯伯,此刻真能因外人幾句話的挑撥,就懷疑到自己人頭上。”


  癩皮陳一向對常芸不懷好意,借機道:“你常芸一個女流之輩,也是外人,這是村中議事之所,沒有你話的地方。”

  常芸:“你們不分青紅皂白,這般欺辱自家輩,死後何以麵對列祖列宗。”


  “怎麽麵對列祖列宗是我們陳家人的事。為了保護我們陳家村,驅逐你一個外人,祖宗不會怪我們的。”


  “對!”


  “就是!”


  “把外姓人趕出去!”


  “妖婦!還我母豬!”


  常芸的聲音被淹沒,再也沒人能聽見她什麽。


  也許十年後,也許十後,當暴亂結束,當人們又能填飽肚子的時候,會有人回想今日,常芸的都對。


  可是群情是種盲目的力量,一旦被點燃,就要血來澆滅。


  道士見狀,知道自己又掌握了輿論的中心,內心偷笑,表麵不動聲色:“非也非也。驅逐了她,她換身皮囊,一樣危害人間。”


  村長:“道長要怎麽做?”


  道士:“熊王大仙有旨,必要將此人洗淨,由貧道閉關做法三日,然後焚燒祭。方可停止旱情,降下甘露。”


  村民們激奮高呼:“燒死她!”


  傅雨雪依舊在磨刀。


  這兩年間,他換了十七塊磨刀石。


  每一塊磨刀石,都來自石之心。就像被捏緊的雪團,柔弱的部分被淘汰,留下最堅硬的存在。


  傅洪雷每過月餘,都會從山上為爹爹搬來一塊巨石。這座山村,幾乎都被傅雨雪磨光了。


  此時他的眼前還坐著另外一個人。


  一個中年人。


  “刀絕的刀,竟然是鈍的?”


  “刀絕的刀,從來都是鈍的。”


  中年人:“既然是鈍刀,何必打磨。”


  傅雨雪:“鈍刀,才需要打磨。”


  完,他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在身旁候著的傅洪雷。


  傅洪雷是個好孩子,常芸這麽,傅雨雪也這麽認為。


  這個孩子,配得上這把刀。


  年輕人自顧自的:“我叫帝缺。”


  “我不在乎你叫什麽。”


  “我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那他呢?”帝缺仰頭看向傅洪雷。


  傅雨雪也看向傅洪雷。


  “他,更不需要你救。”


  帝缺:“刀絕威名在江湖上傳播的時候,我不巧錯過,後來聽到刀絕的名字時,刀絕已經歸隱無終。”


  刀絕的確歸隱了,即使未曾隱姓埋名,他也沒想到有人能找到陳家村來。


  帝缺:“我聽,刀絕的絕,是絕無生還的絕。刀絕的手下,沒有活人。刀絕的名聲,卻是活人傳出來的。”


  傅雨雪沒有答話,繼續磨刀,刀刃隱隱有些反光。


  此刀,即將開鋒。


  帝缺:“早些年,江湖中常有懸案,武林高手深夜外出,便曝屍荒野。屍體上隻有一道刀傷,從左肩,順劈而下,內髒皸裂。手法如出一轍,便有人推測,是同一人所為。”


  傅雨雪依舊沉默。


  帝缺:“後來有遊俠偶遇你和鬆山羅漢比武,同樣的手法,雖未斃命,但是一刀製勝,留下的傷口與那些死者相同。所以,那些懸案都掛在你的頭上。”

  “是。”


  “不是。”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


  “我什麽都知道。”帝缺,“那個殺人的惡徒,叫孟如虎,是個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殺人,隻為劫人錢財。”


  傅雨雪有些意外的看著他,依舊不話。


  “這個孟如虎,是你的師傅。”


  “是。”


  “他卻死在你的手中。”


  “是。”


  “為什麽?”


  傅雨雪忽然笑了:“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


  帝缺:“可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如果知道,也不會來此。”


  傅雨雪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這裏,也不知道他為何會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選擇,但是他對這些都沒興趣。


  一個將死之人,能對什麽感興趣?


  若有,他便不會死。


  “他殺的人太多了,他該死。”傅雨雪。


  “你殺的也不少。”


  “所以我也該死。”


  忽然一陣沉默,二人都再話。


  傅雨雪的刀越磨越快,磨刀石竟被削出層層石皮。那是因為刀刃太過鋒利,剛剛觸碰到磨刀石上,便已深深切入。


  整塊磨刀石突然變薄,幾番來回之下,變成了一堆粉末。


  “你的刀磨好了。”帝缺。


  “這把刀,磨不好。”完,傅雨雪左手持刀,刀鋒向上,而後右手對著刀刃溫柔的撫摸,就像撫摸情人的臉龐,溫存,濕潤。


  鮮血從他手心流出,慢慢浸滿了刀身,整把刀一片鮮紅。


  來回摸索幾下,終於停下了動作。


  傅洪雷熟練的呈上兩張毛巾。


  一張擦刀,一張擦手。


  擦幹血跡,漆黑的刀身再一次出現在眼前。又變回了那把沒有鋒刃的鈍刀。


  帝缺忽然笑了,以茶代酒,敬了傅雨雪一杯。


  傅雨雪也笑了,連血帶茶,回敬了一杯。


  他知道,這個世界,終於有人懂他了。


  江湖不懂他,世人不懂他,師傅不懂他,常芸不懂他,即使相依為命的傅洪雷,依舊不懂他。


  可是眼前這位萍水相逢,一麵之緣之人,懂了。


  他很開心。


  他開心的笑了。


  他開心的哭了。


  幹涸的眼淚,混著血,一同吞進了肚子裏。


  帝缺走了,走之前,他對傅雨雪:“江湖中傳聞,傅雨雪冷酷無情,刀下絕無生還。可惜江湖中那些庸人怎麽會知道,正是因為你傅雨雪是重情重義之人,才肯當這個惡名。黑斷刀之下,也不過留下了孟如虎這一條不算冤的魂。可惜,江湖中的故事,隻存在江湖人的嘴裏。嘴裏的故事,哪有真的。”


  傅雨雪看著帝缺離去的背影,良久,對傅洪雷:“以後,也許有一,也許沒有那一。你會成為一把刀。我希望,你能成為此人的刀。”


  傅洪雷不懂爹爹的是什麽,但是爹爹的,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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