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花容葬枯骨(四)
傅洪雷的爹爹,叫做傅雨雪。
早年間,在江湖上有個名號。
刀絕。
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會有個名號,或者不止一個。
但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隻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名號。
人的名樹的影,在那個江湖事跡僅靠書先生講書江湖,人的名氣,很難傳播。
可是“刀絕”這個名號,在江湖中,卻是無人不曉。
在江湖中,名號越是花枝招展,其武功,越是稀疏平常。如那“玉麵遊龍劍”,“八荒狂霸刀”,“西單吳彥祖”,隨便在哪次武林大會上丟塊板磚,不得就能砸死幾個。
真正武林中公認的高手,都是些俗爛透頂的名號,卻是人人心悅誠服。
例如劍聖,槍神,刀王。往往每個時代,都有那麽一個拔尖兒的人物,被冠上這個稱謂。
刀絕,便是這樣一個名號。
這個“絕”,不是“絕頂”,而是“絕無生還”。
你看,見過他的刀的人都絕無生還,他的名氣還這麽大,很不容易。
所以,江湖中流傳著他的名字,卻無人見過他的人。
所以,即使是鄉野村夫,也敢圍而屠之。
現在,陳家村的人就氣勢洶洶的圍在他家門口,群情激憤的叫囂著。
“把那畜生叫交出來!”
“外姓人!滾出陳家村!”
“這一家害人精,不得好死!”
“沒娘的狗玩意兒,能長得成什麽好東西。”
有村民,有村姑,甚至還有孩子。
就像偷吃了他們雞鴨家畜,拐了他們家孩子的惡熊,就住在這屋裏一樣。
這世間的仇恨,來自於憤怒。可是人們往往無法對太強大的事物產生憤怒。
蝗蟲來了,他們恨蝗蟲,對其趕盡殺絕。
可是每逢旱澇,他們隻能跪在地上向老磕頭,祈求上寬恕。
這是大旱的第二年。
舉國大旱。
他們不是幹旱最嚴重的地方,卻是最虔誠的地方。
村裏的家家戶戶都跪在田地裏,祈求熊王大仙的寬恕。
那一年,熊王大仙被傅家鬼打死,他們安安心心過了一個好年。
可是誰知第二年,大旱忽至,餘糧去年貢獻給了熊王大仙,本盼著在這個安定的好年裏終於有好日子了,莊稼卻不長了。
有膀子力氣的人都進山,運氣好的抓些野兔山雞,運氣不好的采些野果樹皮。
總之,這一年熬了下來。
又逢開春,雲遊的妖道回來了。
他是故意回來看笑話的。
下大旱,此地必然也會大旱,他的預言靈驗了,熊王大仙降罪了。
村民是樸實的,他們永遠追隨原始的內心。下太平,你是妖道。若是吃不飽飯,你就是神仙下凡。
看見村民虔誠哀求的模樣,道士很開心。
“貧道是不是告訴過你們,熊王大仙,不能得罪。”
“是是是是,道長的對。”
“貧道是不是告訴過你們,要好好侍奉。”
“對對對對,道長金玉良言。”
“貧道是不是告訴過你們,這熊王大仙是仙界無上真君的坐騎,下凡考察民情。”
“道長,您的都有理,如今我們到底應該怎麽辦?”
道士眯著眼睛,裝模作樣按著指節,仿佛在算計命。
“當初,你們隻要將那兩個得罪熊王的孽童交出,貧道再做法向上請罪,有九成把握獲得大仙寬恕。可方才貧道向仙界請示,上一日,地上一年。熊王分身受戮,對他而言不過昨日之事,怒氣未消,揚言要滅你陳家村,方可泄氣!”
在場眾人聞言都愣在原地,村長脫口道:“什麽!”
村民紛紛跪倒在地:“道長救命啊!道長慈悲為懷,一定要救救民!”
“這都是那外姓兒幹的事,我們陳家村的人可都是虔誠信奉那熊王大仙的啊!”
“是傅家子的錯,何故懲戒到我們身上啊!”
“我們是無辜的啊!”
哀嚎一片,觸目驚心。
隻有村長還算冷靜,在一片喧鬧中偷偷離開,片刻之後又回到原處,手上多了一個盒子。
“道長,這事錯不在陳家村。陳家村好心收留那兩條喪家犬,誰知卻是包藏禍心,來了兩條養不熟的白眼狼。您都看見了,我們本地村民個個都是熊王大仙的子民,從不敢生出半點不敬。請求道長,請求仙師再上稟明實情,切莫錯罰了好人啊。
“此番若能救得本村,我定為道長修築道觀,令全村子民日日高香供奉。道長雲遊四海,這些盤纏,望道長收下,救濟下。”
打開盒子,金銀珠寶,翡翠琉璃,琳琅滿目。盒子不大,裝得不多,但對這個村子來,卻是無法想象的至寶。
僅僅是一村之長,哪裏掏的出這些好東西。都是那城裏在官家職役的兒子監守自盜藏在老父家的寶貝。
道士雲遊四方,也是識貨之人,那瑪瑙晶瑩剔透,一看就是上等貨色,便不動聲色的將盒子收起,道:“也罷,拯救蒼生是貧道出家之誌,豈能見好人枉死而不顧。”
完,又閉目半晌,眾人不敢打擾,靜候一旁。
這雙眼一閉,便是半日,村長離得近,隱隱聽到鼾聲傳來。
直到道士忽然低頭,而後受驚一般醒來,迷茫的看了一眼眾人,又立刻恢複一副仙風道骨模樣。
“熊王怒火未熄……”到這裏道士停頓了一下,看著眾人緊張的神色,十分滿意,接著,“好在貧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費盡唇舌,才讓熊王冷靜下來。熊王亦有好生之德,知你等悔過,便不再深究。卻要那肇事孽童及其家屬上領罰。”
語畢,便不再話,閉目養神。
眾人看向陳老實,神色古怪,卻不乏幸災樂禍。
村長走向他,捧著他的手,一時間居然老淚縱橫:“老四……你是我親侄子,我卻保不住你……全村上百口人家,大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時候報答大家了……”
村民紛紛附和,點頭稱是。
陳老實看了一圈周圍的村民,都是一個村的,大多沾親帶故。左手那偷笑的子,前兩年調戲常芸被自己打跑,一直懷恨在心。右手邊那位老伯,因為自己家的牛吃了他家門口的草,罵了自己幾十年。環顧一圈,腦筋都打結了,卻也想不出,在場中人誰對自己好過,更提不上含辛茹苦。能想起來的,倒是有一位李婆婆一直很關照自己,卻被那不爭氣的兒子氣死了,而她的那個忤逆的兒子,此刻也在人群中間。
可是陳老實畢竟是陳老實,他不懂,很多事都不懂。他知道自己笨,他尊敬村長讀過幾年書,所以他一直聽村長的。
這一次,即使不願,他也應該聽村長的。
於是他傻乎乎的看著村長,一個“好”字落在嘴邊,卻無論如何都不出口。
“且慢!”一聲嬌嗬,突然從屋外傳來。
陳老實聽見熟悉的聲音,猛然抬頭:“芸?”
村民看見常芸,大多一副討好的神色。這是城裏來的大姐,別長得漂亮,這一舉一動宜喜宜嗔的神態氣質,都讓人賞心悅目。
常芸不理會眾人,直接走上去,雙目逼視道士:“道長,您確定您帶來的是熊王大仙的旨意?”
“貧道不打誑語,就事論事。”道士淡然。
“道長真有仙術?上達聽?”
“那是自然。”
常芸冷笑著對眾人施禮,然後:“芸知道,自己不過女兒家,人言卑微。若是對此事論理,即使這道士百般不對,你們也不會信我。否則,熊王之,漏洞百出,你們如何會信。”
眾人臉色青一陣紅一陣,他們本來就對熊王的法將信將疑,但是動腦子的事從來不是他們擅長的。這些事讓村長決斷,他們隻要幹力氣活就好了。
人總是趨利避害的,麻煩的事,誰都不願意去做。
熊王之,要去服眾人,太麻煩。
尤其是,當他們想到,別人家孩子都獻祭了,我家也應該獻祭。
尤其是,如今,不用他們獻祭了,不再需要他們付出。
即使真的是假的,在這個吃不飽飯的年代,他們也願意試試。
反正試了自己也沒損失。
村長掛不下臉麵,熊王之是他第一個認定的,連忙道:“你一個婦道人家,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常芸冷哼一聲:“刀都砍到我脖子上了,我還不該來?”
未等村長應答,她轉身繼續對道士:“道長,敢問您上達聽,祈問的是哪位大仙?”
“此事因熊王大仙而起,自然是熊王大仙。”
“為何我從未聽有熊王大仙?”
“你一個婦道人家,見識淺薄,不知也是正常的。”
常芸早知他會這麽,問道:“那婦道人家就請問道長,這熊王大仙出自哪部道家典籍?是《封神錄》?《山海榜》?亦或是無上真君所著的《無上經》?”
這三本書是道家經典,現世道家的源頭。
道士一窒,熊王大仙是他隨口胡謅出來的,自然不會真的出自哪部仙典。即使真的有,他也未曾讀過。糊弄村民,招搖撞騙,何時需要這麽多文化了?
“熊王大仙,出自《熊王大典》。”道士臉不紅心不跳,繼續瞎扯。
常芸噗嗤一笑:“《熊王大典》?出自何處?何年?何人之手?道長可借女子一閱?”
“這……貧道少時遊曆下,偶然得見,如今已不知何處。”
“那好,道長博覽群書,自然不會把這些隨身帶著。”
“正是如此。”
常芸早就做好了完全準備,一步一步把道士引向自己鋪好的道路,繼續問道:“道長既然如此博學廣聞,女子有一事請教。”
“但無妨。”
“《易十六經》中,樸卦逆生,出於南左,何解?”《易十六經》是無上真君傳世之作,早年無上真君還是凡人,潛心研究文地理,尋找人間固有的規律,摸索出了此道。而後便依賴此道修煉,最終成仙。仙書中所記載的,包含人間秩序規則,是一切卜卦之術的根本。常芸出身書香世家,這樣的名作自然有專門的先生教導,修為可不是這野狐禪可比。
道士自然看過《易十六經》,可是其中算法詰屈聱牙晦澀難通,早早棄之如履,此刻竟然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應對。
“這……卜卦算術,非貧道所長。貧道遊曆四方,圖的是濟世救人,而非以外力尋求富貴。”
“道長所修何道?”
“人之道。”
“何謂人之道。”
“溝通地,上達聽之道。”
常芸笑得花枝亂顫,如春桃初綻,孔雀開屏,一眾鄉野村夫何時見過如此美貌,竟看的失神了。
“那道長解不出來,即可上詢問一下您的熊王大仙,或者無上真君本人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