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明悟
陰差陽錯，有緣無分，勞燕分飛……
世間所有悲傷或許都凝結在這一刻了。
暗淡無光的監牢中，寶釵睜大了眼睛，死命盯著寶玉看，想要再看一眼這個帶給她無限傷痛的男人。
怎麼不愛呢？
她怎麼會不愛他呢？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心裡就有了寶玉這個人的影子。
或許是從有人說起金玉良緣那一刻開始，又或許是從自己待選失敗后，母親低聲的安慰聲中，又或許是在那一個夏日的午後，她坐在床邊替他綉肚兜開始？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無論什麼時候開始都沒有關係，總之是她心裡開始偷偷想著這個比自己要小一些的男子。
他是那麼溫柔，那麼美好，一日一日就這麼佔據了她的心房。
她也知道寶玉的心裡始終都有一個林妹妹。
她不怕。
她以為她不會輸。
她肯付出自己所有的耐心，所有的愛，所有的一切，把寶玉一點點攻掠，把那個林妹妹一點一點驅逐出去。
她以為她能贏。
可是她輸了，輸得非常慘。
輸到賈寶玉和她同床共枕都心無邪念。
他心裡的林妹妹不允許任何人碰觸，哪怕她薛寶釵再溫柔、再大度、再美麗都沒有絲毫用處。
寶玉已經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了。
她以為自己能感化寶玉，能感動寶玉，能「調教」寶玉。
好風憑藉力
送我入青雲。
她以為賈寶玉能做那一股狂風，可是不能。
賈寶玉什麼都不是。
在她面前，賈寶玉只是一個整日里只知道念經的和尚。
和她在一起，他寧可做和尚，也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說一句話。
她輸得很徹底，她什麼都沒有了。
在這個漆黑一片的監牢里，她努力睜大了眼睛，想要再看一眼這個讓她絕望的男人。
可是眼前一片漆黑，一片冰冷。她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初來賈府時候自己的模樣。
那個時候天氣那麼好，那個時候自己好年輕啊，那個時候一切都是那麼新鮮，那麼有活力，到處都是希望。
現在想起來，她那時候就是一朵開得最鮮艷的花兒。
薛寶釵沉湎在她最美好的時光里，雙眸中的火焰一點點就熄滅了，她的手終於是鬆開了賈寶玉，無力地垂在了地上。
一抹笑容凝固在她的嘴角，漸漸冰涼了。
賈寶玉心裡放佛被撕開了一樣的痛。
薛寶釵走了，日後再也不會見面了。
不管他是不是喜歡她，她都是自己唯一一個妻子。
她是賈薛氏，是他賈寶玉的妻子。
寶玉痛得直不起腰來，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從來沒有想過，薛寶釵有朝一日會離開他。
雖然對她沒有男女之情，可是他一直以為她會就這麼和自己相敬如賓過一輩子。
可是，這才將將一個月，她就赫然而逝。
她怎麼可能會死呢？她不是應該和自己糾纏一輩子嗎？
即便自己不喜歡她做妻子，她不是也應該陪著自己一輩子么？
她怎麼可以就走了呢？
他身邊已經有太多的人離去了。
大姐賈元春走了，二姐賈迎春走了，三妹賈探春走了，四妹賈惜春走了，林妹妹走了，史湘雲妹妹走了，王熙鳳走了，平兒走了，妙玉走了，秦可卿走了，晴雯走了，襲人走了，香菱走了，鶯兒走了……
如今薛寶釵也走了。
大家都走了！
只有他一個人還留在這裡，原來人生一場，都是別離。
既然是別離，為什麼還要相聚？
賈寶玉的苦聲把牢頭吸引過來了。他們吆喝著，罵罵咧咧舉著燈籠過來了。
燈光暗淡，卻足以能照見寶釵慘白到毫無顏色的臉龐，足以能看見她一雙大眼，絕望地圓睜著……
「媽的，怎麼就死了？」
牢頭罵罵咧咧的。
「死了好，死了就解脫苦海了！生不如死啊！」
那牢頭大聲叫嚷著，招呼人進來把寶釵的屍首抬走了。
賈寶玉腦子裡不住轟鳴，因為心裡太過悲痛，他已經感覺不到痛楚了。
或許，人生就是如此？
相聚就是離別，所以不如不相聚。
生不如死，所以不如不生？
賈寶玉呆坐在地上，看著寶釵被人抬著遠去了，他此生唯一的一個妻子也離他遠去了。
所有人都離他而去了。
他此生註定就是一個人，或許從出生開始，他就註定要一個人終此一生？
若是此生註定就該他一個人，為什麼又要相遇？
若是不曾相遇，又哪裡來的那麼多喜怒哀樂？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寶釵走了，寶玉突然就頓悟了。
他坐在空蕩蕩、黑漆漆的牢房裡，突然就醒悟了。
痛到極處就不會再痛了。
他低著頭，低聲念著經文，突然發現每一字一句都是為他而寫，每一字一句都是妙意無窮。
他慢慢咀嚼著，一字一字復誦著，忘記了一切。
什麼都沒有了。
賈府沒有了，姐妹沒有了，心愛的林妹妹也沒有了，妻子更是也沒有了……
這才真的是乾乾淨淨，這才是心無旁騖。
賈寶玉抬起頭，望著漆黑的牢房，嘴角上翹，滿含笑意。
突然，眼前又亮起了燈光，朦朧的黃色燈光把監獄晃出一片片漆黑的影子。
許多人影如同妖怪一般，在瘋狂叫喊著。
「賈寶玉！你出來！你小子命好，王爺親自給你去向皇上求情了，皇上已經饒你不死，快和我出來！」
一個牢頭打著燈籠，對著他大聲吆喝。
賈寶玉卻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絲毫不加理睬。
「喂，賈寶玉，你聾了不成？快點兒出來！」
那牢頭急了，打開了牢門，伸手就過來抓他。
「我已經沒命了，哪裡還用人饒恕？」
賈寶玉閉著眼睛嘟囔。
「嗯？你說什麼？你小子莫不是瘋了？」
牢頭兒一愣，隨即大聲問道。
賈寶玉低頭不語，牢頭兒卻一伸手抓著賈寶玉就往外拖，一邊大聲叫道：「你別在這兒裝瘋賣傻！王爺說叫你活你就得活，王爺他叫你死你就得死！你快點兒給我出來！」
牢頭兒哪裡知道賈寶玉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就往外拖。
寶玉孱弱，被人拖著就往外走。他也不抵抗，只任憑人拽著往外走，嘴角掛著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