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曝屍

  這幾日,胥留留每餐依時而進;同人言談,字辭清晰;接物待人,無不規矩;連內外莊務,亦是應對伶俐,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一言兩決不見分毫拖泥帶水。


  隻是,每逢入夜,其便長留胥家祠堂,縮身其內,不眠不休。


  頭七既過,隔日夜,已過亥時。


  胥留留又再例行敬拜,燃香鞠躬,叩頭跪坐,定定瞧著龕座上所立胥子思神主;朱唇一開,其聲喑啞,口內絮絮叨叨,倒似同個瞧不見的暗影隔空一問一答,對談來往不住。


  直至子時,胥留留也不覺乏。麵上舊淚斑斑,眶內新涕滂滂;且哭且笑,又歎又歌,或要擊節,或則高蹈,雖不至歇斯底裏徹底失了神去,一舉一動卻總歸教人看了心下發寒,毫毛倒豎。


  又過一刻,扣門聲起。胥留留指腹自往唇邊一立,也不知是衝誰作這噤聲手勢。頓了片刻,吃吃一笑,顫巍巍起了身,晃悠悠啟了門,目瞼一耷,瞧也不瞧來人,隻一味沉著臉,神色呆滯。


  五鹿渾見狀,心下一駭,抿了抿唇,半晌方回神,訕訕詢道:“胥姑娘……你可還好?”


  胥留留目睫一顫,目華終是見亮,抬眼細瞧了五鹿渾一刻,初時掩口,後則攢拳,磨磨蹭蹭著,方才應道:“若是旁人問來,留留必得強扮個舉止蘊藉、進退得宜,不令其瞧出半點虛弱難支之相;然則,當著鹿大哥,留留無心瞞掩……隻盼鹿大哥可解心意,莫要嫌了我去……”


  一言方落,胥留留已是將身一閃,欲要引五鹿渾進門。


  五鹿渾頰上一紅,反是不自覺退了兩步,抬掌急急搖個兩回,低聲辭道:“尊家祠堂,在下實不當入。”


  胥留留見狀,也不強逼,一咬下唇,一手支在門上,小力微晃個幾回,朱唇一撅,緩聲嘟囔道:“鹿大哥若不及相陪,自取穩便即是。”


  此話已出,五鹿渾怎會不查胥留留言下羞惱?唇角一抿,暗勸自己道:男子丈夫,胸次必得活絡。我既豁然磊落,便當放懷無慮方是。這般思忖著,五鹿渾徐徐抬掌,一麵搔首,一麵搖頭,再逃目衝胥留留打個揖,心下一橫,放腳不間不界入了堂內。


  “胥姑娘,這幾日……”五鹿渾眉頭一攢,目華悒悒,躊躇一時,方低聲接道:“這幾日,實在難為了你。”


  胥留留聞聽此言,心頭一暖。兩掌攥在一處,春筍玉指,交錯互扣;結眉細瞧五鹿渾,正待開口道些個銘感五衷、不勝感荷一類慣常說話,怎料柔舌一鈍,默然吞口濃唾,卻已壓不下膺內暗湧,隻得兩腿一屈,抱頭蹲踞。胥留留自感舌底涎液大盛,試探納些長氣,方一鬆口,卻是泣血,吞聲哀嚎起來。


  五鹿渾本一金魚公子,一則礙著皇家俗禮,再則因著深宅久居,平日裏人前人後,哪裏孤身見過女子這般痛哭情狀?眼下愣愣看著胥留留涕泗交流,心裏焦亂,更是免不了哀矜歎惋。


  五鹿渾口唇咂摸兩回,十指一蜷,暗往身側搓了又搓,牙關一咬,這便硬著頭皮上前幾步,屈身向下,兩掌往胥留留肩頭一攏,拍打不住,又再時時輕喚兩聲“留留”,權作撫慰。


  胥留留身子一緊,脊骨陡然一塌一陷,整個人直往五鹿渾懷內一拱,提氣嗚咽,竟再也不願多使出半分氣力來。

  五鹿渾見狀,兩掌一鬆,再也不敢觸著胥留留衣衫半縷;兩肩稍開,將頭頸竭力往後撤了又撤;目珠轉來轉去,直往門邊打量,生恐旁人途徑偶見,自己同胥留留百口難辯。


  思來想去,五鹿渾身子愈發僵硬,斷續納口長氣,側頰往斜上一瞥,又正瞧見胥子思鎏金牌位,刺燙眼目,更惹得一顆懸心七上八下,半個腦殼倒四顛三。


  胥留留抽咽了半柱香功夫,終是徐徐揚了揚麵頰,撤身向後。待同五鹿渾之間拉開半丈遠,這方反手將殘淚拭盡,緩聲歎道:“鹿大哥……留留謝過……”


  五鹿渾心下長舒口氣,忙不迭衝胥留留拱了拱手,靦腆應道:“胥姑娘,死者已矣,生者自惜。卻不知日後,你有何打算;於這鹹朋山莊,又有何計較?”


  胥留留輕嗤一聲,揚眉正對胥子思牌位,目瞼眨也不眨,輕聲笑道:“這兩日,鹿大哥也當聽聞,江湖之上,謠言紛紛。家父一生,行得正,坐得端。未曾想見,轉瞬功夫,身前命,死後名,俱是難全……”一語未盡,胥留留兩掌一展,將麵一遮,鼻子一囔,納氣接道:“生死文書已立,我自不敢違了家父叮囑,也不欲壞了江湖規矩。然則,總得尋著那宣家弟兄,探探口風,摸摸底細,即便難令真相大白,終歸要為父親名聲討一個說法,平了我山莊上下胸中意氣方是。”


  “如此,也不枉了家父廿多年妥帖照顧、諄諄教誨。待此事告結,我當風雨相伴,廬墓三年,聊表孝心,盡托哀思。”


  五鹿渾聞聲,連連頷首,不住稱是,隔了半刻,方濡濡口唇,沉聲喃喃,“現如今……怕是珀衛……不好差使。莫說公理,單論私交,在下義不容辭,自當調遣金衛,暗中查探宣家二子行藏。”


  胥留留唇角一顫,強作個笑,啞聲自嘲道:“人情薄如紙。父親一去,那些個親朋故友,明裏暗裏少了走動,斷了往來。其這般疏絕,怕並非因著擂台一戰,想來許是探知珀衛頭領之銜,已然易主,入了拂雲派掌門雲伯伯囊中……”


  五鹿渾聽得此言,眉頭一攢,低聲詢道:“雲骨換雲前輩?”


  “便是江湖傳言,同胥大俠作了半輩子仇家的那一位?”


  胥留留目瞼微抬,上下打量五鹿渾麵上神色,稍一搖眉,苦笑應道:“外人皆知,父親同雲伯伯互為怨憎,糾葛深重。現如今父親駕鶴,仇家掌權,那群眼孔甚淺的武林人士,豈會辨不清當依何人、當附何勢?”


  五鹿渾目珠一黯,心下一陣翻騰,正欲摸索些個說辭好言安撫,卻聞得胥留留話鋒一轉,譏誚再道:“惜得,這偌大江湖,便無多一人知曉——父親同雲伯伯,早是化敵為友,作了多年誌趣相投、兩肋插刀的知己密友。”


  一言方落,五鹿渾嘖嘖兩聲,腦內靈光一閃,想也不想,立時自道:“胥大俠方逝,雲前輩便接管琥珀衛。這般前後,未免巧合!”


  胥留留沉吟片刻,不待五鹿渾相詢,已是解意,徑自添言道:“此一回,殯殮之事草草而就,留留早疑。”稍頓,胥留留同五鹿渾對視一麵,啟唇接道:“故而初返山莊,我便同哥哥起過口角,怪他將父親草率下葬,連最後一麵也未讓我瞧見……”


  言及此處,胥留留膺前起伏難定,幾回強將珠淚含在眶內,徐徐反身,背對五鹿渾輕道:“然哥哥卻言,此乃父親臨終囑托……生恐我瞧見其傷其麵,難以自持……還不若僅留個冰冷牌位、肅殺墳塚,總歸不會教我瞧見其虛弱老邁之相,亦不會久記其技不如人之實……”

  胥留留肩頭微顫,抽泣之聲彌重。


  五鹿渾暗暗吞口清唾,沉聲再道:“胥大俠……乃是擂台當日……便……”


  “送返山莊當日,約莫將入第二日子時……遠近請了五六個郎中,皆言一劍命中要害,藥石無醫……父親撐了……數個時辰……終是含恨,撒手西歸……”


  五鹿渾心下一陣悔恨,暗責自己又提了個不當提的話頭,趁胥留留不備,這便單掌一攤,輕往自己麵頰上招呼。


  胥留留又將淚眼揩了,回眸衝五鹿渾送個眼風。


  二人無言,靜默一刻。再啟唇時,卻是異口同聲道:“那異教……竟敢直入寶象寺害命!”


  話音方落,二人失笑一時。


  五鹿渾稍一低眉,柔聲接道:“這一迷局,似從初始,便同魚悟師脫不得幹係。待我隨同胥姑娘尋得宣家兄弟下落,解了擂台之迷,怕是真得立往寶象寺追索,同那大國師好生說道說道。”


  胥留留一聽,頰上卻是一紅,磨蹭片刻,輕聲辭卻,“鹿大哥,擂台一事,乃是我鹹朋山莊私事。金衛若得了旁的蛛絲蟲跡,你便莫要在我處耽擱,免得壞你大事。”言罷,胥留留咬著下唇,自感這話底氣不足。麵上雖是推拒不受,實裏倒似有些個半推半就、欲迎反拒;女子那點嬌羞心事,實在溢於言表。


  五鹿渾全作不解,稍一拱手,立時應道:“鹹朋山莊之事,便是武林之事。胥姑娘之事,便是在下之事。在下人雖拙薄,然道義難辭,但請姑娘莫分你我,慨允此機。”言罷,五鹿渾正正顏色,直麵胥子思神主,恭敬施個大禮,後則轉向胥留留,唇角一抿,柔聲慰道:“胥姑娘,時辰不早,你且安歇。此一時你心下創巨痛深,在下視之明之,急如星火;叵耐嘴笨舌拙,開解不得。惟勸姑娘自珍自惜,撥雲霧,破迷局,逐宵小,匡正義。”


  五鹿渾一頓,正待放腳朝外,身子方轉,便聞胥留留低聲再道:“鹿大哥,那一日……薄山吊唁,家父早早現身……你可是於那時那處,便……便生了疑竇?”


  五鹿渾一聽,微微見怔,耳郭一抖,一字一頓沉聲應道:“三差五錯,孰人無過?”


  “在下不過初曆江湖,所想所推,豈會盡在掌握?”


  胥留留兩手相握,定定瞧著五鹿渾背影入了夜色,苦笑幾聲,心下自道:父親叱吒江湖卅年,橫戈躍馬,鼓舞忠義……然則,以你之言,人非聖賢……父親同大歡喜宮,可是真有恩怨?若探得內情確實,我這胥家小姐,又當如何自處?


  思及此處,胥留留心下一陣煩悶,直衝神主拜了三拜,口唇稍開,絮絮低言。少傾,心下憶起方才同五鹿渾獨處情狀,卻又莫名臊紅了臉,逃目四望,眨眉返身,匆匆回了自己臥房。


  一夜難寐。


  胥留留初時輾轉,乃是尋思擂台前後、因果恩仇;之後寤歎,卻是單單因著五鹿渾。


  正可謂: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又惜蕊雙頭。

  三日後,巳時。


  鹹朋山莊老仆一路跌跌撞撞,入得堂內,下氣不接上氣,背弓一彎,邊咳邊喘,疾道:“小姐……莊主墳塚……出了惡事!”


  胥留留同堂內餘人見狀,眼刀交錯,目瞼一緊,屏息應道:“究竟何事?”


  老仆訕訕,莫敢實言,唯不過單指一抬,直指屋外。


  諸人見狀,心知耽擱不得,這便一路急奔,入廄取馬,前後便往郊野墓域而去。


  半柱香後,諸人撥馬出林,抬眉正對上不遠處胥子思墳塚。


  此一時,隻見得碑墓夷靡,棺槨散碎;約莫兩丈遠處,有渡鴉一群,打眼一瞧,怕是廿隻不止,其正低頭啄食,撕扯腐肉。


  胥留留同胥垂垂反應不迭,四臂齊張,口內呼喝不住,縱身便往前去。


  餘人見狀,亦是心驚,待小心翼翼隨至近處,方將那墳塚內外瞧個真切:隻見墳土側堆,墓內已空,胥子思屍首,早是為人掘出;分屍一十三塊,大小不一,橫七豎八,亂布幾處;因那渡鴉蠶食,故所剩皮肉,皆不完整,麵容情狀,實難探定。細細辨來,殘屍之上除卻腐爛暗斑,更有密密麻麻多道新痕,瞧著頗似鞭刑所餘。


  五鹿渾兩臂一抱,暗中將那重見天日的屍首殘塊跟胥子思身形體貌作個對照,大概一算,倒也相合。其下頜淺探,深納口氣,又再瞥見空墳邊上一套好生疊起的杏黃錦緞壽衣,衣袍鞋帽,無一不全,擺放堆疊,亦見端重。壽衣再旁,乃是一條長鞭,長鞭之側,則是順次排列的數隻竹篾鳥籠。


  五鹿渾口唇微抿,心下不由暗道:瞧此情狀,怕是賊人心細膽大,有備而來——先是掘墓出屍,後則鞭屍泄憤,最終分屍貿鴉。其同胥大俠,究竟何恨何仇,竟可如此折辱屍首,斷其安息?

  胥家兄妹見狀,四目早是失神,踉蹌上前,不管不顧捧了胥子思殘屍碎肉,齊齊叩首,口唇大開,啞聲無助。


  “何曾…何曾想……父親一生縱橫,慷慨優遊,怎奈死後茹荼,遭此大惡,受此羞辱……”胥垂垂兩目如電,長舌如血,將那殘屍直往懷內一緊,仰麵怒吼,涕淚滂沱,“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與此同時,寶象寺內。


  魚悟師五指將佛珠一攥,疾聲斥道:“你且說說,那日本座究竟如何交代?”


  堂下一俗家弟子,聞聲瑟瑟,抖個不住,舌大如腫,顫聲支吾道:“日前,國師令……令我擇些精幹,兵分三路——一往玲瓏京姬沙府邸,刺之;二往廣達胥子思墓域,掘之;三往四方八麵尋宣家劍客蹤跡,鎖之。”


  魚悟鼻息漸重,冷哼一聲,挑眉詰道:“去往廣達城那夥子人,可是中邪魔怔了?本座命其掘之探之,開棺驗屍,若有異狀,立時來報。其怎敢取了屍首,瞧過驗過,卻不給我老老實實依樣安放回去?”


  弟子聽得此言,更見惶恐,目珠急轉個兩回,麵上卻不敢顯出些許違拗,疾往地上一仆,膝跪叩首不止。


  “國師開恩,國師開恩!……那開棺曝屍之輩,實在另有其人……我等到時,胥子思墓塚,已是碑斷墳殘、一派破落之相!我等弟子,可是連那屍首半根指頭都未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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