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頭皮

  寶象寺托缽盛事方過,這一邊,五鹿玲瓏京,五鹿渾府邸。


  將入巳時,府衛有報,說是一祥金衛自葡山而來,欲代轉一封鹹朋山莊大小姐胥留留信箋。


  五鹿渾聞報,稍覺詫異,待確認了來人身份,這便立時遣人往五鹿老宅子,延請五鹿老及聞人戰過府一敘。


  不過半個時辰,五鹿老同聞人戰便火急火燎趕來了正堂。入得堂內,隻見五鹿渾端坐正位,單掌托一紙箋,目珠微轉,細瞧不住。


  “兄長,喚我等何事?”五鹿老大喇喇往椅內一靠,單手撥弄一側果碟,見甘蔗楊梅、乳橘橄欖,黃桃鵝梨,迷亂人眼。挑揀半刻,五鹿老方取了一南果北運之鮮獻龍眼三五,輕往對座聞人戰懷內一擲。


  聞人戰接了果子,口唇咂摸兩回,再衝五鹿老努嘴作個鬼臉,側頰一掃五鹿渾,脆聲詢道:“鹿哥哥,可是胥姐姐來了甚消息?”


  五鹿渾聞聲,啟瞼正麵聞人戰,稍一頷首,柔聲笑道:“來人本是祥金衛,之前為著柳鬆煙之事才將其安置葡山。此回確是胥姑娘托其傳了封手書過來。”話音方落,五鹿渾兩指一撚紙箋,抬掌衝五鹿老撣了一撣。


  五鹿老長納口氣,麵上頗是不耐,將口內半隻赤柰擱了,飛個白眼,直愣愣起身接了那紙箋,打眼一瞧,便往聞人戰身前一靠,展信歎道:“瞧瞧,你我在京上吃喝玩樂,著實悠閑;卻是可憐了那胥家小姐,輾轉反側,相思熬人。”


  聞人戰輕嗤一聲,撇嘴將那手書誦念出聲,“鳳鳥飛騰兮,繼以日夜;瑤池流泉兮,萬歲不絕;彼山有女兮,其顏如玉;我心思異兮,魂勞夢續。”


  五鹿老匿笑不禁,搖眉輕詰,“兄長,那胥家小姐對你,可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日以繼夜,永無斷絕。倒是瞧不出,其那般性子,也能軟款如斯。”五鹿老攢了眉眼,嘖嘖兩回,拊膺卻是哀道:“相思苦兮,藥石無醫。其信既至,無論兄長你願或不願,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才是。”稍頓,五鹿老又再扶額,低聲自道:“隻是這信中,男女顛倒,語意含混,倒是有些個出奇。”


  “怕是胥姑娘受人所托,傳此信於聞人姑娘方是。”五鹿渾一言方落,再瞧五鹿老,見其已是立時作色,目珠一瞪,上前一把將那手書奪了,細掃兩眼,立時撇嘴嗤道:“難怪字跡淩亂,文法不合。那宋又穀,不學無術,賣甚酸腐?”


  五鹿渾見胞弟同聞人戰往來眉語、鼓腮溜眼不止,一時有些個哭笑不得。抬掌一按兩顳,攢眉顧盼,待得片刻,又再闔目,低聲嗤呼,“且取首句一字,二句二字,以此類推,重再念來。”


  聞人戰得令,眉頭一攢,下頜一探,接了五鹿老遞過的信箋,立時辨來,“鳳–池–有–異?”


  “鳳池有異?”五鹿老同聞人戰對視一麵,幾是異口齊聲。


  “鳳池師太那瘋病,可是又惹了甚亂子?”聞人戰不由嗔怪,抬掌將那手劄往五鹿老懷內一塞,思及葡山情狀,翹指便往耳孔內掏了一掏。


  五鹿渾納口長氣,輕哼一聲,挑眉反衝屋外府兵令道:“且備轎輦,先往姬宗主府上;再備快馬,明日留用。”


  五鹿老同聞人戰四目交匯,齊刷刷緊盯五鹿渾,且驚且怨,“明日往葡山?”


  五鹿渾應也未應,拂袖起身,待往內堂踱了兩步,方回眸輕道:“稍後我去師父那邊,告知此事,暫調三五人手,也順勢請其於父王麵前多加擔待著些。你等若欲同往,萬莫忘了易容喬裝,到得葡山,互為拘管。”


  聞人戰頷首相應,躊躇片刻,已是輕道:“小鹿,明兒還是暫返葡山瞧上一瞧。待知胥姐姐無恙,我方心安。”


  此言一落,五鹿老已是禁不住悸顫駭汗,束手縛腳,抬掌往頰上一壓,挼搓兩回,低聲自道:“那瘋子……”一言未盡,側頰愣愣盯著一旁聞人戰,瞧了半晌,方咬唇輕道:“今夜便有勞小戰。”

  聞人戰唇角一抬,嬌嗔應道:“你這頭小鹿,還是如此怯事囊揣。你且莫憂,待本姑娘妙手易容,管保鳳池師太瞧不出端倪,斷不會如上次雪山一般驚駭了你去!”


  話音方落,聞人戰蔥指一豎,陡地往五鹿老口內塞了一物。


  五鹿老初時見窘,後則忐忑,然舌尖得了那物,柔舌試探卷覆,再將之於口內囫圇翻滾兩回,齒牙一闔,甘汁滿溢。


  五鹿老輕咀幾番,緩將那龍眼核吐了,唇角一抿,低聲喃喃,“雪燥靜心,當屬龍眼。”


  金鞭驕馬,八日彈指。


  此一時,五鹿老已是冠簪倒顛,衫袖淋漓。


  其止了馬,下了蹬,揩揩薄汗,抬眉揚臉,見身前崇山四麵——玉樹純茂,燃花紛葩,景致倒是極佳。然則瞧著眼前峰巒,五鹿老不由蹙了蹙眉,低聲歎道:“兄長,那葡山派便在此處?”


  五鹿渾行在前頭,先是將隨行祥金衛安置山下,聽得五鹿老一問,這方徐徐回眸,輕聲應道:“半腰便是。”


  五鹿老咂了咂嘴,衝聞人戰飛個眼風,後則兩手一耷,垂眉塌翼,不情不願一步步緩往山上挪。


  五鹿渾見狀,搖眉輕笑,行了兩步,又再低聲叮嚀道:“此回前來拜山,全因那一紙書函。聞人姑娘惦念胥姑娘,這方自玲瓏京歸返。旁的事兒,你等切勿多言。”


  聞人戰一聽,撓了撓眉,嬌聲一應,攢拳自道:“京上雖多珍饈美饌,我還是獨獨念著柳掌門那一手鰻魚煨整鴨。”


  五鹿渾聞聲,淺笑嫣然。側目一瞥五鹿老虛軟之相,步子立止,探臂往其肩上一攏,連提帶拽,暗助五鹿老攀山。


  三人走走停停,行約莫兩炷香功夫,終是到了葡山派門前。


  柳難勝同胥留留早得奏報,頰上掛笑,雙雙迎出門來。


  “祝少俠,多日不見。”柳難勝朝五鹿渾拱了拱手,念著五鹿渾總歸算是相助柳鬆煙一臂,其聲其勢,更見謙恭。


  “柳掌門安好。”五鹿渾目珠微轉,定定瞧著胥留留,見其頰上緋紅,逃目不敢對視。


  五鹿渾抿了抿唇,單掌往五鹿老肩上一搭,朗聲緩道:“柳掌門,此位乃是胞弟,祝迎。”


  五鹿老口內虛虛一應,趁勢上前衝柳難勝打個揖,後則撫心張口,喘息不住。


  柳難勝見狀,也不多言,攜諸人一路往內,初入外堂,即見柳鬆煙佇立身前。


  待瞧清來人,柳鬆煙急急踱了幾步,兩膝一屈,五體仆地,正衝五鹿渾行了個大禮。


  “多謝祝兄洗我冤屈,救我水火!”


  五鹿渾見狀,眼風一飛,朝五鹿老施個眼色,後則上前,輕攙柳鬆煙起身,連連擺手,朗聲笑道:“柳兄怎得如此客套?要謝,也當謝宋兄同胥姑娘才是。在下人微言輕,於用時又恰有別事,未能幫手,萬望海涵,恕我不周。”


  柳鬆煙聞聽,稍顯訕訕,吞口濃唾,低低再道:“宋兄同胥姑娘,柳某已然謝過。其二人辭謝不受,俱言是托了祝兄之福,沾了金衛之光。”


  “欽山惡事,水落石出;在下同家師,倒也鬆了口氣。”五鹿渾輕笑一聲,麵上倒見諛然,“伍金台辣手行凶,弑師害命,最終卻是亡於異教之手……”


  此言一落,五鹿渾稍頓,冷哼一聲,身子前傾,定定瞧著身前柳鬆煙,貼耳低聲,一字一頓道:“如此結果,那句‘惡有惡報’也隻能盤桓唇邊,實難啟齒。”


  柳鬆煙聞聲,抿唇淺笑,眨眉兩回,先是回眸瞧一眼胥留留同柳難勝,後則緊瞼與五鹿渾對視一麵,心下已然解了五鹿渾言下深意。


  “大歡喜宮幾多怙惡,不見悛改,實乃江湖我輩公敵。於恩師之事,異教所為,雖也算助了我,彰了善,然柳某黑白分明,正邪分立,不日必當重整欽山——宗主振臂,欽山群響。”

  五鹿渾見狀,輕笑附和,退個兩步,探掌一拍柳鬆煙肩頭,朗聲再道:“善惡到頭終有報。柳兄沉冤得雪,可喜可賀。”


  此言方落,正見宋又穀自內室徐行而至,其先是瞧見聞人戰,目珠一亮,立時展顏;後則瞥見一旁易容的五鹿老,思量片刻,唇角已然不自覺往下一耷,低聲嗤道:“該來的遲來,不該來的偏來。”


  五鹿老耳郭一抖,心下火起,不待沉吟,啟唇便道:“手書言及,說是癡男怨女,相思成疾;催得我兄長同小戰奮馬揚蹄,舍了玲瓏京,快馬急鞭回了此地……”


  不待五鹿老言罷,五鹿渾已是扭身忤視,低聲喝道:“莫多放言!”


  胥留留同聞人戰對視一麵,頰上一紅,雙雙低眉,咬唇噤聲。


  柳鬆煙見狀,目珠一轉,意會無窮。


  胥留留此時幾要埋首膺前,沉納口氣,虛虛上前踱了兩步,待立身五鹿渾眼目下,這方微開唇齒,柔聲靦腆,“祝大哥……雖非久別,一日三月……我這邊有些個說話,字辭難表,怕是非得麵對麵同你講上一講,方可疏導。”


  五鹿渾雖說了然於胸,頰上卻也飛了紅霞,抬掌作個相請手勢,柔聲應道:“胥姑娘有心,那便入內一敘。”


  柳鬆煙唇角一顫,鼻息稍重,左右顧盼兩回,不待五鹿渾胥留留抬腳,已是抱拳衝堂內眾人強笑道:“幾位遠來,車馬勞頓,柳某不多攪擾。待上一兩日,我再找諸位豪飲幾壇,澆灌吟懷。”


  話音方落,柳鬆煙已是拂一拂袖,悻悻放腳,便欲退出堂去。


  宋又穀見此情狀,也不多耽擱,腆顏往聞人戰身前一堵,提聲便道:“聞人小姐……那手劄,可是我親筆書就……怨慕深久,實難消解……坐想行思,未見少許怠惰。”


  聞人戰一聽,將頭頸一偏,杏眼眨個兩回,口唇一開,脆聲應道:“哦。”言罷,反是疾往柳難勝目前一靠,滿臉堆笑,撒賴使嬌,“柳掌門……今兒個晚膳……吃不吃得上你那道鱔魚煨整鴨?”


  五鹿老聞聲,登時樂不可支,叉腰納氣,吃吃輕笑不住。


  柳難勝搖了搖眉,抿唇淺應,隔了片刻,待篤定四下再無旁人,方衝那三位使個眼色,帶頭往內行去。


  幾人前後腳入得內室,見胥留留同五鹿渾早是圍桌久候。


  六人攢頭一處,靜默盞茶功夫後,胥留留方濡了濡唇,拱手直衝五鹿渾輕道:“祝大哥,多有冒犯,伏乞情恕。方才堂內所言,不過做戲,籍此打個掩護,好教柳大哥莫多了心去。”


  五鹿渾輕咳一聲,抱拳相應,“手劄已閱,自是知曉事有內情。卻不知鳳池師太生了何種異狀,可有性命之虞?”


  胥留留側目掃一眼柳難勝,單掌往其掌背一握,柔聲喚道:“嫂嫂,此事……”


  柳難勝衝諸人強作個笑,目華漸黯,低眉沉聲,歎道:“祝公子,此一事,怕是既關我葡山清譽,又波及祖師安危。初查之時,在下悚懼填胸,實在無法,唯告諸人祖師身染惡疾,病勢洶洶,不宜麵客,連問安之事亦是免除。後便暫將祖師留於寢房,指派親信二人日日照顧,又請留留下山請了個郎中,暗中通氣,佯出一方,每日裝模作勢教弟子下山,按方抓藥。”


  胥留留見柳難勝氣短,知其鬱結,輕咳一聲,柔柔接道:“此一事,派內唯嫂嫂及其親信二人知曉。嫂嫂心知茲事體大,牽涉甚眾,便暗將此事大概告於我知。在下思來想去,為得不引了柳大哥心疑,便也隻得籍相思之名,將你自玲瓏京引了出來。那手劄所書,深意暗藏,想來祝大哥高智,必能有查。”

  宋又穀唇角淺抿,定定瞧著對麵聞人戰,細觀一刻,方濡濡口唇,癡癡自道:“此事於我這處,可是字字真心,辭辭如訴……”


  “未曾想宋公子倒是謹慎,若此時有旁人隔牆貼耳,你這也算是將計就計。”五鹿老提聲一哼,瞧也不瞧宋又穀,直衝胥留留便道:“胥家小姐,究竟何事,可否直言?莫要這般磨磨蹭蹭,惹人光火!”


  “此事……怕是得親見了祖師……方可說清。在座諸位,俱是可親可信之俠士.……在下……”


  五鹿渾聽得柳難勝此言,目珠微轉,稍一沉吟,沉聲緩道:“想來柳掌門乃是借著惡疾易傳、探看不便之由,禁了柳兄前去瞧病。既是如此,怕是現下我等亦難親見鳳池前輩。”一言方落,五鹿渾衝胥留留稍一頷首,將方才柳鬆煙麵上神色玩味三番,陡起褒讚之音,柔柔接道:“然則,胥姑娘此計,一石二鳥。想來不消幾日,柳兄便當回返欽山才是。”


  胥留留眉目一低,應聲莞爾。


  餘下幾人,卻不如五鹿渾這般耐得下;其或是疑怪,或是懊惱,又或深懷忡忡憂思,徑自愁眉沉吟,再未多言隻字。


  果不其然。


  一日後晚膳,柳鬆煙同五鹿渾等人大醉酩酊,相與枕籍。第二日初一轉醒,其便攜行裹,同諸人一一拜別。


  五鹿渾也不多說,唯不過將早先留守葡山之祥金衛差使給了柳鬆煙,令之一並前往欽山,為新掌門登位壯壯聲勢,以示三經宗主對欽山之看重。


  柳鬆煙別時,同胥留留再無一字,唯不過私下細細打量胥留留多番,見其梳雲掠月、傅粉施朱,柳鬆煙心下一涼,更覺喉薄。


  “於這葡山候了多日,等來等去,卻是候來此刻。”柳鬆煙納口長氣,心下悠悠一歎,拊膺暗道:事到如今,纏攪無益。待我功成名就日,方是邀媒問肯時!思及此處,柳鬆煙心下反覺通暢,神思歸返,已是細細籌劃起欽山日後之事來,再也無心多留,潦草衝五鹿渾拱了拱手,回身放腳,立時下山。


  熬至當日戌時,五鹿渾等人方暗隨柳難勝,入了鳳池師太寢房。


  初一入內,幾人莫不一驚:唯見得鳳池趺坐榻上,麵對諸人,正自闔目。此一情狀,本不出奇,可怪就怪在,鳳池那及地長發已然不見,腦殼之上,寸草不生。


  “這……”五鹿老見狀,情不自禁調笑道:“我說柳掌門,你們祖師這頭發削得,可是當真幹淨!”


  五鹿渾聞聲,已是盱衡厲色,抬手便給了五鹿老一個爆栗。


  柳難勝垂了眉目,睬也不睬五鹿老,徑自喃喃道:“祖師初至,我等日日為其沐浴更衣;其那長發,幾個弟子也是隔三差五輪換著清洗。然則……許是其於暗處囚困太久,發內多有頭虱。我等本未覺察,隻是見祖師日日搔首不止,後又多聽其於沐浴時哀嚎叫喚,待一弟子用篦子將祖師長發細細篦過,方才知曉。”


  柳難勝一頓,徐徐上前踱了兩步,搖眉長籲,輕聲接道:“弟子將頭虱之事報了給我,我便隻得出此下策,剃光長發,好將那頭虱一舉掃絕。孰料得……”


  柳難勝手肘一顫,反是卻立,側目示意諸人上前,低低道:“誰知落發之後,竟於祖師頭皮處,發現此物……”


  五鹿渾依言,探頭細瞧,不過一麵,已是目瞪口噤,不得言語。


  唯見鳳池師太頭頂,自百會起,至腦戶終,大塊頭皮上,摛布一雕青,其上文字,見所未見,細瞧起來,真真形似鬼畫符一般。


  “這……這莫非是……”聞人戰被身前所見一駭,竟為自己口唾嗆住,急咳個半刻,方才止住,眼目一紅,涕淚橫流,“大歡喜宮……?”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