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子母

  寶象寺出此惡事,眾寺僧私下早是將那鹿角刀客傳得神之又神。


  諸人惶惶,那夜親曆惡事之大小沙彌,尤是魂飛膽裂,汗出如瀋。


  魚悟心下,多有顧忌;本想將隔日百僧乞食之事作罷,然則轉念再思,真要如此,豈非滅了自己威風,顯得寶象寺憚畏無膽?且那賊人既能趁夜摸進寺內,若單令諸僧窩憋不出,倒也未見得安穩。


  思忖再三,魚悟決意不令同括參與乞食之事,且想暫將其留於身側幾日,早晚看護,待得惡風稍過,心境平息,再作旁的計較不遲。惜得同括卻似未將那夜惡事放於心上,幾番婉拒不說,更多次哀懇魚悟,言必稱“上求下化,自度度人”,將托缽視作同寶象寺及擐曇城眾結緣之機,一意參與。


  魚悟見其赤誠,終是口鬆應下,暗地裏對不苦千叮萬囑,令其好生照料同括,待得乞食事畢,必得將其毫發無損全須全尾帶回寺來。


  日趕夜,夜追日,終是迎來寶象寺半載一次的分衛盛事。


  方過巳時,已見百名寺僧人手一赤色瓦缽,魚貫而出,浩浩蕩蕩遊走擐曇街市。


  擐曇民眾,早知寶象寺風俗。各家各戶,一早便備下各類素齋幹糧、瓜果梨桃,卯時便將吃食桌台移至門外,一家人恭恭敬敬專候著行乞僧人前來。


  此一時,圍觀諸人亂噪不休,見著僧人於身前駐足,必得兩手合十,恭念一聲“阿彌陀佛”,再忙不迭將飯食好生置於僧人空缽內,心下暗祈籍此積些功德,消災解難,或除自己業障,或盼著哪一日寶象僧人可做法事,金橋過往,開方破獄,也贖了家中逝者罪過。


  分衛正行,也不知是何人眼尖,於僧眾當中一眼瞧見同括,凝眉細觀,隻見得個檀口櫻桃,粉鼻瓊瑤,冰雕玉琢,金姿寶相。這人瞧得甚覺歡喜,陡地抬聲,衝左右輕喝一句,“瞧瞧那位小師傅,端的是俊眉修眼,菩薩之相!”


  此聲方落,已見三五未出閣的小姐,結伴上前;桃腮含羞,先後將些個薔薇海榴獻與同括。餘僧見狀,莫不搖眉哂笑。同括倒是一派淡然,頷首低聲,口內將那佛號輕吟不住。


  旁的婦人家見狀,更不矜持,呼的一聲蜂擁而上,將同括團團圍住:你往缽內添個饅頭,我往懷裏塞包菜脯;更有甚者,全然不怕輕慢佛祖,抬掌捏掃同括麵頰,抑或暗暗勾牽同括手指,狎媟無度,競相款昵。


  餘人在側,不論男女,莫不是眉梢含情,唇角掛笑。端重的結眉瀝思,意淫心會;輕浮的調笑指點,心癢難撓。且不言眾人心思,街市上百千眼目,無一不是定睛貪看同括和尚,將一雙雙饞眼喂個十分飽。


  一時之間,街市已是鬧作一團,亂神亂目;饒是不苦見多識廣,亦是經不住篩糠抖戰,麵對諸人,打也打不得,驅又驅不散,既要顧念這寶象寺顏麵,又得掛係著同括安危,一番應對下來,不苦已是頭大如鬥,揮汗如雨。


  一隊僧人跼高蹐厚,撥開民眾,徐行一刻,又見一婦——頭頂箬帽,輕紗遮麵,瞧不真切長相。然則單看衣飾,便知是富貴人家;粗觀身姿,必當是天姿國色。


  女人氣勢駭人,正麵同括,卻不動作。一旁民婦見狀,心下忌憚,立時有所收斂,言語訥訥然,又再頻掃那女人幾眼,便各自悶頭退往兩邊,正閃了條道出來。


  女人冷哼一聲,蓮步緩移,待近了同括,便將下頜一挑,抬掌撣了撣缽內幹糧上的一層薄灰,嬌聲笑道:“小師傅,我這處,也有些個供養,暫且予你帶回寶象,不日代我給菩薩捐個金身。”話音方落,女人玉指一抬,緩自袖內掏出一疊物什,置於掌心,跟同括相顧無言。

  一旁圍觀諸人見狀,無不踮足翹首,細細辨來,見那女人掌上,竟是一遝百兩銀票,粗粗一算,怕是有個千數不止。


  女人聽得眾人咋舌之聲,咯咯嬌笑,又再近前兩步,兩指一撚同括納衣,不待餘人反應,已是將那疊銀票徑直塞入同括懷裏,後則將同括僧衣一振,玉手遊走上下。


  “阿彌陀佛!”同括疾往後退了兩步,唇角一抿,眨眉不住。


  “女施主,今日出寺托缽,隻乞食,不納財。施主善心,欲捐香油,便請移步寶象寺內。”


  話音方落,同括側身,將掌內瓦缽朝前一遞,恭敬擱置地上,再將周身那些個瑣碎一並放下,長納口氣,悠悠呼一聲佛號,抬掌往胸前一探,摸索半刻,方將那疊銀票掏出。


  “施主,但請收歸。”


  女人見狀,又再巧笑,佯作不聞,既不相應,也不接取。


  同括往前踱個兩步,躬身起手,又再朗聲,“施主,但請收歸。”


  女人嬌笑連連,兩手手心徐徐往同括掌背一靠,四手相握,直令旁人瞧得一驚一乍,頭頸一鬆,若雞食碎米,頷首不迭。


  此一時,同括頰上卻是未見紅霞,結眉定睛,一雙妙目細瞧來人不住。


  “嘖嘖,”女人輕笑,柔柔斥道:“小和尚,你我身外,多得是搖長舌、鼓厚唇之輩。百口嘲謗,橫沫溺人。”


  同括聞聲,立時回神,吞口濃唾,兩目一垂,輕歎不住,“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女人軟哼一聲,一攏輕紗,將那疊銀票甩的啪啪作響,嫋嫋娜娜,扭身便去。


  將至未時,寶象寺乞食僧眾手內應器無一不滿。諸僧結隊,謙恭捧缽,悶頭速往寶象寺趕。


  而在此時,擐曇郊野。


  踐草成三徑,瞻雲作四鄰。


  箬笠女警醒異常,三步一頓,五步一停,時不時回眸探看。


  行至密林深處,女人隱隱更覺不安,抬掌一扶身前樹幹,這便駐足,欲要平一平喘,納一納氣。歇了未有盞茶辰光,女人陡聞一聲輕音,肩頭一顫,立時提心在口,側目四顧,卻未得來人半點行蹤;耳郭再抖,麵頰半抬,方查一駕步輦,行在半空,四人抬轎,忽近忽遠。


  “好輕功!”女人心下暗歎,掂掂自己斤兩,反倒是隱了遁逃之心。


  待得片刻,步輦穩穩停於女人目前。唯見得輦身四圍皆是輕紗,襯得輦上之影若隱若現。


  “諸位,專來尋我?”女人抱臂胸前,懶聲緩道。


  此言方出,便見步輦四麵輕紗挑起,正中座上,端踞一人:周身素白,玄紗遮麵;頭頂正戴一副寶冠,兩耳橫探一條金鉤,鉤上滿是珍珠墜串。此一位,若非微澤苑共薑,又是何人?


  “澤女想同閣下談個買賣。”


  女人一聽那抬輦轎夫說話,又再細細打量輦上女子多番,唇角一抬,輕聲嗤道:“澤女?買賣?小婦人無才無德,高攀不起。”


  共薑目瞼微闔,單掌一托脖頸,靜待一刻,方再啟瞼,上下細細打量女人身形,又再結眉探查其輕紗下麵容隱約輪廓,揣摩一時,陡地合掌,納口長氣,低低笑道:“堂堂垂象適心夫人,钜燕長公主;論權論勢,倒是我微澤苑攀附了。”

  女人肩頭一顫,輕籲一聲“滿口胡柴”,話音未落,卻是抬掌將鬥笠往下壓了一壓,再不反駁,就那般直愣愣挺著腰板立於原處,同共薑對峙。


  共薑見狀,倒似意料之中,抬手將目下珠串一撥,冷哼一聲,徑自言道:“夫人認或不認,於我無異。但求夫人知悉,我等前來,是友非敵。”


  “若是朋友,何不示以真麵?裝腔作勢,鬧甚酸款?”


  共薑巧笑,低眉緊瞼,便若春山滴翠,秋水凝眸。顧盼之間,共薑抬手衝前指點兩回,悠悠歎道:“女子總歸善嫉。如此這般,你瞧不清我,我也瞧不清你;沒了攀比,免生火氣,豈不大好?”


  女人聞聲,倒退兩步,往另一側樹幹輕巧一靠,繡鞋懶懶往一邊蒼苔上碾蹭。待得半刻,方再納口長氣,緩聲再道:“倒不知澤女上門,是何買賣?”


  “夫人單刀直入,恰合我意。既是如此,在下便也不兜圈子,直言不諱,且望夫人恕我幹瀆造次之罪。”共薑身子朝前一探,敷衍打揖,懶聲接道:“在下所求,乃是助你兒登大寶,稱新帝,也好教夫人你重回垂象皇宮,作個多福多壽的安樂太後!”


  女人輕笑,未待接言,已聞共薑再道:“皇長子齊掖,困躓萬裏之外,流離天地之中。今日終返擐曇,卻需埋名隱姓、裝呆賣傻,躲進寶象寺內古佛青燈,籍著片紙書函以托間闊之情。逃得過苗而不秀,未必躲得過秀而不實,這般坎坷,豈不可歎?”


  “你怎……”


  共薑身子懶懶散散朝後一仰,嬌聲拖個尾音,“我怎知曉?”


  “澤女所知,豈止於此?”轎夫得了共薑眼風,朗聲便道:“怪當怪江湖風急雨驟,怨隻怨夫人勢單力孤。多事之秋,若想滅跡匿蹤不露半分端緒,委實不易。夫人怎不將那摞銀票在這兒取了,好生瞧瞧方才那小和尚傳了甚消息與你?”


  共薑見女人不言不動,這便更起了調笑心思,身子左右微搖,輕咳一聲,柔柔再道:“夫人,貴家主人同禪活門不睦,早早布局要尋魚悟老兒麻煩。若非那小和尚援手,又怎能頃刻解了魚悟困局?怕是貴家主人,得知同括和尚轉贈一顆寶珠與魚悟,必得氣得三屍神炸、七竅煙生。夫人人在曹營心歸劉漢,身伴羅刹情係佛陀,勇氣可嘉,膽氣可佩!”


  女人輕笑,遙眺步輦來人,心下聞弦外之音,怎不忌憚?靜默半刻,方遲遲啟唇,緩聲試探,“你我……可是相識?”一言方落,未待澤女相應,其已不多遮掩,探手入懷,徐徐將那遝銀票取了,從中抽取一張紙頭,掃過一眼,已是短歎連連,無奈攤手笑道:“如若事成,何以酬報?”


  共薑單掌一抬,掌心向內,一麵細細端詳掌內紋理,一麵輕聲接應道:“我等所欲,不過借力。不論貴家主人是否同那大歡喜宮有些個幹連,但求以尊主之矛,攻姬沙之盾。待其兩敗俱傷,你我各得其益。”


  “你同姬沙有仇?”


  “非也。”


  “你同……五鹿…五鹿伊有隙?”


  共薑一聽,不由拊掌,巧笑應道:“夫人敏慧。若籍外力鏟除姬沙,我等自可不費氣力,直搗玲瓏京,取五鹿伊性命。”

  “你我……可是舊識?”


  共薑嘖嘖兩聲,再衝身前手下遞個眼風。轎夫會意,朗聲應道:“澤女親至,已顯誠意。夫人若願,皆大歡喜;如若不然,我微澤苑上下眾心成城,不過早遲,亦可奪了五鹿伊項上人頭!”


  “澤女如此神通,何需借力?”


  共薑聞言,倒似失了興味,懶聲緩道:“既有捷徑,何需長衢?漁人之利,孰人不欲?”言罷,共薑稍頓,抬掌一掃,令轎夫將四圍輕紗下落,候了半晌,方再啟唇,沉聲道:“夫人,想必那小和尚信上已告——你於寶象寺所置細作,已於前夜喪命雙刀之下。惡事一出,魚悟必當警醒,怕是得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將寶象寺打掃幹淨。你若再想於同括身側安插人手,護衛性命,通連傳信,怕是不比登天來的容易。”


  女人思忖一刻,強作個笑,倒未失了風度。


  “前夜寶象惡事,原是澤女手筆。”


  共薑咂摸咂摸口唇,不置可否。“要麽,夫人便跟魚悟老兒顯露身份,隻怕到時貴家主人氣不過,連累了夫人跟大皇子不得安穩;要麽,夫人便回稟貴家主人,告我微澤苑以大歡喜宮之名逞凶。隻不過,怕是屆時我非但不會多得一敵,反當僥幸添得一友。”


  “畢竟,同夫人合盤,則保魚悟,滅姬沙;同異教合盤,則滅魚悟,滅姬沙。與我而言,殊途同歸。”


  “你同五鹿國主,有何深仇?”


  “餐肉飲血,難銷我恨!”共薑切齒攢拳,低低再道:“往事已矣,夫人不必窮究。待我取了五鹿伊父子三人性命,斷其一脈血緣,好教五鹿狗賊斷子絕孫!”


  “隻可惜,五鹿那兩位皇子,一個玉精神,一個花模樣,”共薑稍頓,吃吃輕笑不住,“五鹿街知巷聞,多言五鹿渾同五鹿老兩個小子相貌不凡,見之忘俗。這般美人兒,生取其命,我倒有些個於心不忍。若可豢養一世,供我苑內諸人縱情施欲,倒也不妨。指不定日後還能用他二人做做買賣,送送人情。仇人之子,命在逡巡;我若留其性命,亦得讓其求死不能,生受苦刑才是。”


  女人聞聲,十指緊攢。


  共薑似是不查,濡唇接言,“垂象钜燕,本是一家;外患除,內憂解,夫人這太後,自可高枕無憂。日後親瞧著大皇子開枝散葉,子孫膝下承歡。呼風喚雨,頤養天年,豈不甚好?”


  話音方落,步輦已起,共薑輕嗬一聲,歎道:“人言禍不單行。前夜寶象寺惡事,有一便可有二。同括和尚性命,可全在夫人一念之間。是要玉成好事,抑或玉碎瓦全,皆由著夫人,在下斷不強逼。”


  “莫要傷他!”女人厲聲,疾步上前,絮絮應道:“同括……確是我子!”


  “其確是……垂象大皇子!欲要戮力,你等便萬勿害他性命!”


  “三日後,午時,此地,自當有人恭候。”共薑言罷,冷嗤一聲,又再兀自搖眉,笑意恨意混雜一處,俱是難收。步輦若生雙翅,不消半袋煙功夫,已然隱去不見。


  女人長納口氣,定睛再瞧掌內同括所留紙頭,見其上並無一字,不過寥寥數筆,簡繪一斷線紙鳶。


  女人搖眉不住,抬掌取了箬帽,隻見得輕紗之下,發如天邊雲,麵若富貴花;此一位,正是那九品蓮堂重光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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