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中毒

  須臾之間,山石摧閣,聲若輕雷。


  躲於高岩石壁後的三人皆是拱背掩耳,腦內如野廟狼藉,惶惶冥冥。


  方才聞人戰一言,便似晴天霹靂,將胥留留同宋又穀震得怔楞當場。說來也難怪三人——睡夢中突為怪聲所驚,急匆匆出得亂雲閣;抬眉即見魚龍二人被縛,拚力施救不成,一次折了兩條性命;現又親睹山崩,毀飛閣於一旦。接連打擊,任誰也無暇多顧,自是早將五鹿兄弟拋諸腦後。


  半柱香後。


  三人待那落石聲止,又靜候片刻,徐徐探頭,小心翼翼踱了兩步,籍著火折子,方見此時亂雲閣全貌:瓦落頂穿,亂石塞屋,直將那飛閣填得滿滿當當;更有三五巨石翻滾而出,或是追著魚龍二人跌下山崖,或是停於閣外,散布空地當中。


  聞人戰見此情狀,隻覺得兩腿酸軟,膝骨一麻,徑直屈身仆在地上。抬頭見殘閣,回身見斷崖,膺內有如鼓擂不停;口唇翕張,欲哭無淚。


  胥留留亦是難堪巨變,疾上前近了亂雲閣,攀上最近的幾塊巨大落石,一邊啞聲喚著五鹿公子,一邊兩手並用,竭力欲在那落石堆中探個究竟。


  宋又穀先是瞧瞧身側聞人戰,又見胥留留這般失神喪誌,想著自少揚城結識五鹿渾至今,不過月餘,然心下已然將之視為至交好友。逢此突變,心下百味,欲尋些個言辭稍加安慰,卻是詞窮,隻得無奈搖眉,長息不止。


  三人就這般捱著,心下痛惜歎惋,卻又無從排遣,木然候在原地,不發一言。


  正於此時,耳內再聞得幾聲怪響,窸窸窣窣,自身後斷崖而出。


  聞人戰揚了揚麵頰,長睫雖濕,言辭間卻見輕快,“莫不是……我十三十四叔?”話音未落,三人俱是回眸,正見一物,身高一丈,噌的一聲自崖下竄出,後便直挺挺立於聞人戰目前,再不動作。


  “木……木猿?”


  此一巨物,正是數日前聞人戰同五鹿老上山時所差使的機巧木猿。


  胥留留這方自亂雲閣廢墟上下來,疾步行至那木猿跟前,見其身左右,各有一人,兩人開臂環抱在側,身上還有幾根衣帶牢牢綁縛,將之同木猿穩穩固定一處。


  這二人,不是五鹿兄弟,當是何人?

  宋又穀見狀,心下狂喜,急上前助五鹿兄弟解了身上束縛,口內喃喃絮叨,卻又詞不達意,“你們二人……當真是……當真是……”


  聞人戰亦是起身上前,瞧一眼五鹿老,麵上頗有褒讚之色。


  “我這方憶起,山崩之前,確是有嗚嗚呼喝木猿之音。”


  五鹿老聞聽,吃吃一笑,口齒仍不甚利落,“前……幾日……翻山…也隨你……學了些……差使這木猿……的皮毛……”


  聞人戰一聽,且笑且淚,抬掌指點道:“幸而隻是咿咿呀呀,不然你這唇齒,怕也差使不動它。”言罷,徐徐往五鹿渾身前一近,柔柔接道:“鹿哥哥,快說來,你將我十三十四叔安置何處?”


  五鹿渾卻不解意,眼風一掃不遠處胥留留,半晌方道:“為何……你們…沒中毒?”


  “中毒?”宋又穀一怔,將火折子稍近五鹿渾麵頰,最先應道:“瞧你這麵色,應該無恙才是。”


  “隻是……舌痹……骨痹……難言難行……”五鹿渾輕歎口氣,搖眉苦道:“想來……性命…無虞。”


  宋又穀上下打量五鹿兄弟幾回,又側目細瞧胥留留同聞人戰,心下疑問,多如牛毛,單掌稍抬,將自己頭麵囫圇摸個一圈,再道:“我倒奇了,怎得大家吃住一處,偏偏隻有你們兄弟中了毒去?若當真是有人欲害你二人性命,怎不直接下些個斷腸草鶴頂紅?”

  胥留留冷哼一聲,不由接應,“下毒之人,究竟何人?魚龍二位前輩又是被何人拿住,以那般辣手害了其性命去?”


  “兩位……前輩……死……死了?”五鹿老急急吞唾,話雖是衝著胥留留而去,然眼神卻是落在聞人戰身上。


  “胥姐姐,我十三十四叔,必已被鹿哥哥救下。”話音未落,聞人戰立時近了五鹿渾,捉其袖口,強笑道:“鹿哥哥,此一時,莫在戲弄戰兒了。你同小鹿既可籍著木猿逃出生天,我兩位叔叔,自然不會就這般去了。方才……崖下……你們……他倆……”聞人戰眼前一黑,腦內一亂,柔舌早是不聽使喚,自行打起結來。


  五鹿渾見聞人戰言辭淩亂,心下更驚,暗道:方才我同欒欒隨木猿伏於斷壁另一邊,隻聽得滿耳隆隆作響,料定必是山崩,怎會知道魚龍二位前輩竟也墜崖殞命?如此,其之前何在?又是為何人拿住?那暗中黑手,可就是加害我同欒欒之人?

  聞人戰見五鹿渾呆立原處,隻字未出,心下早是解意。那對魚龍二人尚且生還的冀望,便如同傾盆大雨下暴露在外的火盆——火苗熄了,熱望滅了,連炭灰都變得又寒又濕,再無一丁點溫度。聞人戰闔了眼目,雙唇微顫,腦子裏嗡嗡作響,涼意從心尖一直傳到指腹。待得半刻,方抽了抽鼻子,扭頭便走。


  “聞人姑娘,你這是欲往何處?”胥留留疾走上前,沉聲詢道。


  “我得先往禾嬸嬸那兒,請其相助,令薄山弟子下山尋一尋我兩位叔叔!我十三十四叔,縱橫江湖多年,那般傳奇,絕不會就這麽……”


  話音未落,胥留留一按聞人戰肩頭,沉聲應道:“我隨你去。”言罷,返身接了宋又穀的火折子,輕道:“好在山路未為落石所斷,我同聞人姑娘這便往薄山派,見一見掌門。”


  宋又穀立時接道:“我還是隨你們同往,若有惡賊再使旁的招數,也好有些個照應。”


  胥留留搖眉三番,歎道:“山崩這般響動,怕是已然驚了薄山派,想來其亦當派人往亂雲閣探看;我同聞人姑娘循大路上山,安危無虞。現下五鹿大人如此,總得留個人在側,免生紕漏。”


  宋又穀覺胥留留所言中肯,徐徐頷首,口唇一開,唯不過輕道:“一路小心。”


  胥留留淺笑相應,卻又攢眉瞧了五鹿渾一眼,邊歎邊行,尾隨聞人戰直往山頂。


  五鹿兄弟同宋又穀呆坐崖邊,候著候著,天已蒙蒙亮了起來。


  三人籍著天光,終是得見此時山腰亂雲閣實貌:閣後山壁,似是為人生生劈了一塊下來,旁處卻是毫無損傷,端的平靜安逸,倒像是鬼斧劈山,專為了摧搗亂雲閣,滅了閣內諸人似的。


  “我倒想著,若說這薄山時時山崩不斷,那兩位前輩早得想些解救之法,斷不會久居山腰,置生死於度外。”五鹿老探舌濡唇,邊言邊起身,長長伸個懶腰,“兄長,那毒性,已然退了。”


  五鹿渾卻不應他,兩目定定瞧著那削開的山壁,兩指輕按雙唇。


  此一時,日華透雲而出,正打在那殘壁之上,壁影爍爍,山岩陡地火起,再現淺淡藍綠焰光。


  三人屏息,瞠目結舌,倒非奇那鬼火,而是見了那鬼火燃燒所成的幾個大字,惶惶股栗。


  “碎首糜軀,自在歡喜。”宋又穀唇瓣張闔,輕念出聲。


  “大……大歡喜宮?”


  三人對望,驚得再難多言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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