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石刑

  三人於亂雲閣又候了四五日,這天酉時過半,終是盼得來人,此二人,卻不是魚十三同龍十四,而是馬不停蹄一路自廣達城依約尋來的胥留留同宋又穀。


  五人重聚,頗見欣欣。


  “你這泥鰍,是如何越過那守山弟子,摸上閣來的?”聞人戰見宋又穀初至,便定睛愣愣瞧著自己,頰上微紅,抬聲問道。


  “那山門弟子言及,早得了消息,若有自稱是宋公子胥小姐的才俊佳人前來,定得奉為上賓,小心伺候著引到亂雲閣方是。”宋又穀眨了眨眉,掃一眼不遠處的五鹿老,麵上頗是得意。


  五鹿老也不理睬,仰身往椅內一靠,沉聲道:“胥小姐,貴莊可好?令尊可安?”


  胥留留聞聲,拱手應道:“多謝記掛,一切皆好。”言罷,眉目一抬,卻是細瞧五鹿渾。


  五鹿渾被胥留留瞧的不自在,抬掌搔一搔頭,正待啟唇,卻聞胥留留輕聲緩道:“聞人前輩可在?”


  聞人戰這方上前,柔柔牽了胥留留一掌,脆聲應道:“十三十四叔說,我爹同遊叔叔來過亂雲閣,現已在銷磨樓上了。”


  宋又穀一聽,目瞼一緊,頰上笑意一涼,皮肉已然凍在那處,輕顫著收不回去。


  “那魚龍兩位前輩現在何處?”


  聞人戰衝胥留留眨眨眼,長歎口氣,苦道:“我也不知。自我們來此第二日,十三十四叔攜我們往薄山派拜了一回,會客堂別後,他們倆位便不知去向了。”


  胥留留同宋又穀皆是一驚,同五鹿渾眉語相詢。


  五鹿渾亦是長息,徐徐頷首,道:“閣內搜了個遍,也往薄山派問過,弟子說那日方過巳時便將兩位前輩送下山了,實不知其去往何處。”


  宋又穀目珠一轉,反是苦笑道:“那我等是在此候著,還是……”


  聞人戰一時也沒了主意,既想著往銷磨樓見見父親,又想搞清楚那魚龍二人去向,心下一時搖擺不定,正待啟唇詢一詢五鹿渾,卻見薄山派幾名弟子身至,各人皆挎食盒,人未近,菜香已然噴鼻。


  “胥姐姐一路奔波,定是疲累,還是先進了晚膳,再做計較。”聞人戰返身行了幾步,將那薄山弟子迎了過來,輕聲接道:“十三十四叔的事兒,我也未敢驚擾禾嬸嬸,其便還是依著五人份,依時令弟子送餐。”


  胥留留衝聞人戰一笑,又掃一眼堂內諸人,待餐食備好,幾人依次取座入席。


  “胥姐姐,鹹朋山莊怎會有那般多江湖豪客前往挑戰?”聞人戰初一落座,已是按捺不住,輕聲直道。


  胥留留搖了搖眉,苦笑道:“比拚決鬥,江湖中不是日日都有?孤俠浪客,武林內不是處處都在?”稍頓,又再緩道:“好在家父筋骨尚還強健,未落下風;經此事,還多得了幾位俠士新友,令他老人家拊掌直呼快哉快哉。”


  此言一出,諸人不無好奇,胥留留抿唇淺笑,待又添了半盞薄酒,徐徐飲下,方將鳴泉鎮宣氏兄弟之事娓娓道來。


  “此二人,確有風骨!”半柱香後,五鹿兄弟聞聽前後,齊齊褒讚。


  聞人戰已然興起,正待纏著胥留留多講些趣聞軼事,卻聽得五鹿渾沉聲勸道:“胥姑娘一路北上,怕是乏的很。來日方長,聞人姑娘又何必急在一時?”

  聞人戰倒也知情識趣,朱唇一嘟,頷首應道:“那戰兒便不多攪擾,今夜請胥姐姐好好於客房歇上一歇,明日再同戰兒談天說地。”


  座上諸人皆是應和一聲,進些酒菜,心下各有各的愁緒,麵上淡淡,膺內無不昭昭然思慮萬千。


  酒足飯飽,五人互相交代一聲,轉臉便入了各自睡房。


  入得房內,五鹿渾也未耽擱,抱臂合衣仰臥,然雙目炯炯,毫無困意。待了一時三刻,五鹿渾感身子愈來愈重,臥在榻上,倒似困於流沙,雖是一動不動,卻仍止不住下陷。


  五鹿渾陡感此狀蹊蹺,卯足氣力下得榻來,正欲往旁人屋內問詢一二,攢力之際,恰聽得屋門吱呀一聲開了。


  抬眉細觀,來人,正是胞弟五鹿老。


  “兄……兄長……可感異……異狀?”


  五鹿渾聞聲,心叫一聲不好,怕是閣內諸人,不知不覺入了圈套。


  此一時,驚飆卷心,單掌下力,五鹿渾一扯五鹿老,正待仆身往屋外奔,卻又聽得閣外一陣陣轟隆怪音,沉抑壓迫。不過須臾,便有聞人戰嬌聲、胥留留輕喚、宋又穀低喝,紛雜急切,接連不休。


  五鹿兄弟二人對視一麵,把臂並肩向外,上身雖傾,怎奈兩腿如滿灌鉛錫,舉步維艱。


  “怎得……怎得……”五鹿渾低聲喃喃,自感舌痹,口內像是爬滿了飛蟻,時不時叮咬自己一下,惹得唇舌僵麻酸脹。


  與此同時,亂雲閣外。


  聞人戰胥留留同宋又穀三人俱是瞠目,呆立閣前,見約莫十丈之外那處空廓,隱約有團黑影懸在半空,因著夜色遮翳,三人無一瞧得真切。


  胥留留一邊箍著聞人戰手腕,一邊吩咐宋又穀重回閣內,往最近處取了火折子,半刻後,火光乍現,諸人又再凝眉,不由大驚失色。


  那半空所吊,正是魚十三同龍十四二人:其胳臂、腰際、足踝皆被麻繩捆於一處,背對背綁著,發絲散亂,口內塞著白布,身子微顫,足尖指向崖邊,身體呈現出一古怪斜度。


  聞人戰見狀,口內不自主急喚一聲,拔腿便要上前,腕子卻為胥留留牢牢把著,不得動彈。


  “胥姐姐,那是我十三十四叔!快些鬆手,容我施救!”


  胥留留眉頭幾已攢在一處,一掌攏在聞人戰肩頭,又側目示意宋又穀持火折子上前,探探究竟。


  宋又穀瞧一眼身側二女,正色沉聲,安撫聞人戰道:“前方或有陷阱,待我先去探上一探。”話音未落,放腳小心上前。


  行了也就兩口茶功夫,宋又穀耳內已然聽得魚龍二人低吟喘息,結眉再查,方見二人足踝處還伸了條手臂粗細的麻繩出去,直往崖下。


  宋又穀緩緩近了斷崖邊,探頭一瞧,已然縮了肩背,心下更驚:魚龍二人足下相去約莫半丈,尚吊著一塊巨石。依其大小,怕是一人張臂,亦難圍抱。若不細辨,擅自斷了二人腕上所係麻繩,怕是這兩人眨眉便得隨著那巨石墜落山澗。


  “如此,這筋骨豈不是要被活生生扽成兩根泡軟發爛的湯麵?”宋又穀輕揩了額間薄汗,暗暗自道,未及思忖,抬聲衝胥留留一喝,“其腳下綁了巨石,我等需得將這麻繩解了,替其撤了贅重。”

  話音未落,胥留留同聞人戰已然一步步踱了過去;宋又穀側目掃了一眼,又自腰間將其折扇取了,借著微弱光亮,結力下劈。


  電光火石間,卻先見魚龍腕上那麻繩現了些許瑩瑩藍光。不待反應,長繩自燃,劈啪聲一起,宋又穀腦內如現列缺,想也不想,折扇立時擊下;上下兩繩前後俱斷,然魚龍二人仍難敵那巨石拉扯慣力,直往崖邊滑去。


  聞人戰眼疾手快,一個閃身,五體貼地,兩掌已然牢牢攥住那尚帶殘火的斷繩,咬牙往弱腕上繞了兩繞,拚力拉扯;胥宋二人見狀,亦是撲身上前,一個接一個:胥留留拉著宋又穀雙足,宋又穀握著聞人戰小腿,聞人戰拉扯著粗壯麻繩,像極了展轉相捉、井中撈月的獼猴。那麻繩所係的魚龍二人,此時仍是塞口不得隻語,其身子自胸膺往下,已然探出崖去,引得邊上碎石緊墜不住。


  “十三……十四叔……莫……莫慌……戰兒……當救……”


  聞人戰麵頰已是充血赤紅,舌根發緊,使力不足半刻,火中兩掌兩腕,便被燙得生疼。其全身氣力,齊齊聚在兩手,身子似是不聽使喚,戰栗不休,心悸力竭,似乎滿頭烏瀑也受不得這般煎熬淩虐,根根自斷,離身而去。更糟的是,不消一會兒,那麻繩同聞人戰身子摩擦之處,又多騰起數團明火,冷焰燎人,灼得聞人戰呼哧呼哧不住喘著粗氣。


  宋又穀同胥留留亦不輕鬆,二人皆是牙關緊咬,盼著多捱一刻,便多一分生機。


  磨不過半盞茶,三人先是聽得隆隆怪音又起,接著便是數十個短促嘹亮的嗚嗚聲,而後則是窸窸窣窣的岩屑掉落之聲。


  “不好!”


  胥留留同宋又穀心下齊道:莫不是……山崩?

  胥留留一陣聳栗,沉聲疾道:“聞人……姑娘,你我如此……怕也難……”其言未盡,陡感宋又穀兩足發力,似要借勢向前。胥留留心下立時通透,兩足亦是抵地,雙腿上翻,反身騰起向前倒繞一周,迅雷不及掩耳間,兩掌已然按在聞人戰肩胛,使力一提後撤。


  宋又穀亦不含糊,身子仍是伏地,瞧得聞人戰身子上抬空隙,悶頭沉氣,腕上施一巧力,折扇脫手,颯颯直往前去,撲的一聲悶響,已然將那麻繩砍斷。


  變幻之快,須臾而就。魚龍二人哼亦未及,倏地落下崖去,人如葉落,命似蓬轉。


  風策策,夜薿薿。


  宋又穀單掌拍在地麵,身子巧旋,手腕一立,接了那回旋而來的折扇,起身近了聞人戰,又同胥留留換個眼風,二人一左一右,夾著聞人戰便往閣邊三五丈遠的一處高岩之下,掩蔽起來。


  山若有靈。亂雲閣高處山壁落石緊隨三人腳踵,呼啦啦便滾落下來。


  夜色下,隱約中,三人查見那落石大的足有半人高矮,小的也近孩童頭顱大小,互相碰撞著,直往亂雲閣而去。


  “壞了!”聞人戰先將兩手往腳下土泥中一沒,待灼痛少減,這方狠狠吸一吸鼻子,言辭滿是驚懼,“鹿哥哥可是還在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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