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山雨
登閣第二日,魚龍二人一大早便引著五鹿兄弟及聞人戰直往薄山山頂,行些拜山之禮。
五鹿渾初至薄山派內,見弟子甚眾,男女皆有,統一著裝,言談行事頗為老辣。思及昨日山門所見幾人,五鹿渾不由巧笑,心下暗暗計較著:人情練達之人,果是更易上得圈套。然能將弟子調教如斯,這位掌門也是不俗。正在思量,見一女入得堂內,身著淡桃紅,神氣收斂,單手負後,一步步皆現從容。
待其取座,五鹿渾不住細瞧,唇角不知不覺已然勾抬,暗同五鹿老眉語一番。兄弟二人隱隱頷首,麵上眼底,滿滿都是欣賞。
聞人戰見來人,立時拱手,柔柔嬌喚一聲,“戰兒見過薄掌門。”
薄禾見狀,掩口邊笑邊揚手應道:“免了,免了。”
“戰兒謝過禾嬸嬸。”
薄禾一聽,頰上一紅,隔空指點聞人戰多回,又再掃一眼堂下魚龍二人,長息未畢,徑自笑出聲來。
五鹿渾亦是上前,弓身請道:“晚輩祝掩,拜見薄山掌門。”
薄禾輕巧一應,上下打量五鹿渾半刻,正色頷首。
“晚輩小迎,祝……迎,參見掌門。”
薄禾一笑,甩袖免了五鹿老禮數,稍一側目,衝魚龍二人道:“此二位,是戰兒朋友?”
聞人戰不待魚龍有應,已然脆聲接道:“回稟嬸嬸,他們確是戰兒於江湖結識。”
“噢?”薄禾鳳眼一飛,“不知祝家二位兒郎師承何門何派?”
“說來慚愧,未正式拜過師父,不過家父尚武,請了幾位江湖朋友幫襯,教導提攜我兄弟罷了。”
薄禾聞聽,也不多言,稍闔了眼目,麵頰微揚。
五鹿老見狀,壓低聲音,附耳衝五鹿渾疾道:“兄長,隋掌門常言,薄山掌門治下有方,整個薄山有條不紊。怎得他未言及,這掌門竟是個妙齡美人兒?”
聲音雖低,卻逃不過堂內幾人的耳朵。
魚龍二人一聽,不由一怔,對視一麵,抬聲便道:“隋乘風那老兒,已然古稀,心思怎能這般活絡?”
薄禾聞聲,立時輕咳兩回,冷眼一掃魚龍,頰上雖不見了笑意,然那嬌媚卻不減反增,直衝五鹿老指點道:“你這孩子,這般不分長幼,方才未聽得戰兒喚我嬸嬸麽?”
五鹿渾怎不解意,先是輕斥五鹿老失了規矩,後則又再拱手,衝薄禾柔道:“舍弟甚少出門,亦未多見識過江湖前輩,一時失言,望請薄掌門不怪。”
薄禾稍一擺手,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所提隋掌門,當真是雪山天下門的隋乘風?”
“正是隋掌門。蒙其不棄,也指點過晚輩功夫。”
“那乘風歸,學到了幾成?”
五鹿渾又再淺笑,自知此一問深意,徐徐擱了茶盞,右腕柔柔繞個兩圈,五指並攏,掌心向外。堂內諸人尚不及反應,已見外院牆角一架藤蘿承力,落花紛紛,紫雨陣陣。
“在下蒙昧,不過習得皮毛,實在獻醜了。”
堂內魚龍及薄禾三人見狀,心下對五鹿渾暗生了甚多好感,究其緣由,正是因著隋乘風。
此一人,江湖中也算是號人物,長居五鹿邊塞雪山之上,甚少入世。一招“乘風歸”,可引雪落山崩,煞是磅礴。其所掌雪山天下門,同薄山派皆屬三經宗。之前掌門大會上,已然見過兩回,同薄禾算是相熟,未有深交。
然則,江湖中人,孰人不知隋乘風綽號“佛口佛心”,話非忠言不說,事非良善不做,既無奴顏媚骨,亦無虎狼野心。七十餘歲,仍孑然居於雪山之上;一生所求,怕也就是至高至強的上乘武功了。如此高人,其所結交照拂之輩,定然不會是什麽奸惡之徒。
魚龍二人同薄禾往來眉語,心下稍見鬆懈。
“隋老兒那耳背,可有好些?”
五鹿渾淺笑搖眉,抿唇不多言語,唯不過探手,先往耳孔掏了一掏,後則拱手,衝龍十四施了一揖。
魚龍二人同薄禾見狀,皆是了然,幾番忍俊,無一不樂。
諸人於堂內再進些清茶,寒暄一刻,就見堂外一薄山弟子急匆匆趕至,先抱拳同堂內客人請個罪,方躬身衝薄禾道:“稟掌門,兩位太師伯……又在鬧了。”
薄禾眉關一緊,揚袖令弟子先行退下,後朝五鹿渾等人柔聲道:“幾位,實不湊巧,我尚需往內院探看一二。幾位莫要拘束,我去去便回。”言罷,停亦不停,放腳向外。
待堂內僅剩了魚龍及五鹿渾等五人,方聽得五鹿老沉不住氣,稍掩了口,輕聲詢道:“薄山派這師公,是何情況?”
魚十三聞聽,飛一記眼刀,取了掌邊茶盞,就唇品了兩口,全然不睬五鹿老。
龍十四亦是冷哼一聲,拉長尾音,一字一頓道:“你這小子,便是靠著油嘴滑舌討好姑娘麽?真該讓戰兒晚些往玲瓏京施救,讓你被人逼著成親得了。”
五鹿老自是知曉這二人惱怒些什麽,口唇翕張,卻不得聲響,心下暗道:不過讚了掌門一句,你等何需這般陰陽怪氣!
聞人戰見狀,巧笑不迭,開懷之餘,亦是好奇,探頭往魚龍二人位子一湊,輕道:“戰兒之前來薄山,怎不知山上有兩個難纏的太師伯?”
“你最近一次前來,是方出師之時。停留甚短,哪兒有時機聽我們埋怨?”龍十四長歎口氣,又再接道:“當年他們一致推舉禾兒父親登掌門之位,後禾兒父親攜妻退隱之時,這兩人更是不屑接任,薄老掌門便將衣缽順傳於禾兒。”
“現在他們可是不忿,意欲硬奪?”
“若真是,倒好了。”魚十三抿一抿唇,徑自歎道:“那兩位,壓根兒沒有名利之心。禾兒父親在時,他們便數回偷往山下,雖說是行俠仗義,也不是沒給薄山惹過麻煩。現如今年歲大了,身子已是老邁,之前下山又受過幾次重傷,精力早是不複當年;然其言行,卻更似了孩童,日日叫著要離山闖蕩,一劍一馬,快意江湖……”
聞人戰一聽,噗嗤一聲,已然止不住笑,“十三叔此言一出,戰兒眼前,竟似瞧見了兩俠客,二毛盡白,分騎兩匹瘦馬,夕陽西下,老頭人在天涯。”
魚龍二人為聞人戰之言一逗,麵上也是屏不住,齊齊笑出聲來。
“禾兒父親隱退之時,專吩咐禾兒對這兩位師伯殷勤探看,照顧周全。如今廿年已過,那二人竟仍未改心,最近一兩年,尤是變本加厲——倚老賣老,日日撒潑!哭鬧著讓禾兒允了他們,縱其往山外江湖撒歡去。”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五鹿渾長納口氣,沉聲接應,“聽兩位前輩所言,想來薄掌門師伯年歲雖長,天真尤在。”
魚龍二人聞聲,對視一麵,默然半晌,終是頷首,起身齊道:“我等尚需在此留上一留,好同禾兒交代一二,也防著那兩位師伯再出什麽幺蛾子。你等無事,可先返亂雲閣,若是呆得膩了,往流安鎮耍一耍也可。”
言罷,二人拂袖,並肩離了堂內,留下聞人戰同五鹿老,麵麵相覷,掩口笑個不停。
自此薄山派會客堂一別,誰能料想,魚龍二人便似蒸露,悄然化了去,再未在聞人戰同五鹿兄弟三人麵前現過身。
起初幾日,聞人戰帶著五鹿老鑽山探洞,打鳥獵兔,玩得不亦樂乎。然時日一久,聞人戰漸漸有些按捺不住,籍著其對亂雲閣了解,避過魚龍二人所布暗器陣法,除了那滿是臭腳丫子味兒的密室,三人一間間將亂雲閣上下裏外摸了個遍,更往薄山派旁敲側擊探了兩回,皆是無果。唯得知薄禾忙於其師伯之事,已然焦頭爛額,無暇多顧,連照麵也沒再打過。
“鹿哥哥,怎得自你我登閣第二日,便再也尋不見我十三十四叔了?”
五鹿渾口唇微張,稍一搖眉,輕聲應道:“確是不知何故。亂雲閣同薄山派,皆失其影蹤。”
“若非火燎眉毛,十三十四叔是斷斷不會離山的。”聞人戰甚是哀怨,苦著臉道:“他們早言,隻要禾嬸嬸一日是薄山掌門,即便他們人死了,肉爛了,骨化了,也絕不擅離亂雲閣半步。”
稍頓,聞人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扯五鹿老袖管,疾聲詢道:“小鹿,你說他們離山,可是跟你我到來有關?又可是同我爹跟遊叔叔有關?”
五鹿老麵上一緊,也顧不得糾正聞人戰對他的稱呼,邊沉聲應和著,邊衝五鹿渾擠眉做個暗示。
“這怎麽會?那夜飲宴,魚龍二位前輩全無異常。許是其同薄掌門有些個江湖事務需得憂心,又或者應了薄掌門秘密托付,齊齊下山辦差去了。兄長,你說是也不是?”
五鹿渾長歎口氣,單掌一撫下頜,輕道:“許是如此。”此言方落,五鹿渾細細琢磨初至亂雲閣那日筵席之上魚龍二人說話,隱隱總覺得有些個不對,然思前想後,不得解法,隻得柔柔輕敲腦殼,半晌,濡唇詢道:“欒欒,那夜宴上,可有何事何物令你印象深刻?”
“有!真真有!”五鹿老兩掌化拳,攢力一振。
五鹿渾同聞人戰俱是一個激靈,正期自五鹿老所查中得些個蛛絲蟲跡,便聽得其抬聲接道:“席上那酒,乃是祁門丁夢璜釀的日色浮!”
話音之中,滿是歎惋。
“這等佳釀,非得有三五美嬌娘侍候在側,解衣散發,鄭重其事,方可品得!”五鹿老嘖嘖兩回,“若無此等儀式,怎能顯出這酒不同凡響?”
五鹿渾輕嗤一聲,眼目一闔,實在懶得同自己胞弟計較。
聞人戰一聽,不自覺咂摸下嘴,喃喃自道:“我也不知那酒來處,就隻覺得入口甘冽,唇齒生香,落喉辛辣,五髒熨貼,連毛孔都舒舒作響,往外透著風……反正,是好酒便是。”稍頓,一拍五鹿老肩背,脆聲道:“小鹿你既知曉那酒來曆,怎不明言?我也好拿捏下喝酒的分寸,免得做了吃人參果的八戒去!”
五鹿老輕哼一聲,立時應道:“百兩黃金一壺,你當三國內有幾人買得起?若我說飲過此酒,識得此酒,怕是於你那兩位叔叔麵前,便再做不成這祝迎了。”
五鹿渾心下一顫,腦內靈光乍現,然則稍一搖眉,那細如蛛絲的端緒便似全數隱藏起來。五鹿渾目瞼彌緊彌重,待得半刻,無可奈何,隻柔柔歎道:“龍前輩那密室……你們可……”
“別,別。”五鹿老一急,立時擺手,“且不說小戰解不得那門上連環暗器鎖,即便開得,你我誰敢閉氣進去?”此言一落,五鹿老不由捏了鼻子,怪聲怪氣道:“且這都五六日了,難不成那兩位前輩不飲不食,就躲在密室裏聞足袋臭氣?真要如此,你我也無需再尋了,怕是他倆借著那世間真味,早都得道升天了!”
五鹿渾本是滿心瑣碎,聞聽此言,終是不耐,噗嗤一聲,已然展顏。
“你呀……”五鹿渾淺笑,抬指輕戳在五鹿老眉間。
“莫要喚我‘小戰’,聽著古怪。”候了半刻,聞人戰方將五鹿老輕扯到一邊,攢眉便道。
“那你還喚我這小王爺作‘小鹿’呢,本王還沒發話,你倒先不滿起來。”
聞人戰目珠轉個幾回,嘴角一耷,低聲緩道:“你這楞頭鹿兒,要跟我跟到何時?”
五鹿老聞聲,也不惱怒,徐徐抬掌,三指撫在下頜那假麵皮上,摩挲數個來回,勾唇應道:“待本王那青須回複原樣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