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空島

  自少揚府衙出發,祝掩等四人,依著聞人戰所指,一路南下。原本馬不停蹄三日當至,孰料一路上宋又穀屢屢耍那少爺脾性,又是叫著自己身嬌肉貴,受不得顛簸,又是嚷著自己時運不濟,徒惹了災禍;一行人且走且歇,邊吵邊鬧,足足花了六日,方才到了垂象中南一處鎮上。


  此鎮,名喚“絕弦”,地方倒是不大,勝在安逸平靜,風景秀麗。鎮內清流拱橋,鎮外鏡湖小島,頗見意境。那雞鳴島,便散在群島之中,因島上多有機關密器,江湖中人,若非火燎眉毛,絕不願前往一探,更休提附近一幹漁民。


  初入絕弦鎮,宋又穀見那楊柳輕絮,聞那花香鳥語,反是覺得腹內一空,一顆心沒了著落。


  “祝兄,雞鳴島既在鎮外不遠,我們便先在此鎮上歇息,待天色稍暗再往島上,也好免些麻煩。”


  聞人戰一聽,實在壓不住腔內怒火,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宋又穀鼻尖,喝道:“你這泥鰍,好不要臉!一路之上隻顧耍賴,若不是你,我們豈會耽擱恁多辰光?”


  宋又穀見狀,作勢倚上街牆,拊膺便道:“不妙,不妙,勞頓數日,我這身子已是不濟,現被你這滑頭一吼,更是驚得我心脈大亂。”話音未落,闔目再道:“不行,若再不歇歇,怕是祝兄便得背我上島了。”


  正說著,恰見身側一女緩步經過,布衣荊釵卻是身材曼妙,清水芙蓉。


  宋又穀見狀,立時將身子一正,探手欲將折扇取了,孰料幾經摸索,仍是未得;宋又穀攢了眉目,細細一查,卻見聞人戰已是行在前麵,足有丈遠,刷的一聲,陡地展了掌中折扇,邊搖邊回身朝宋又穀擠個鬼臉。


  宋又穀稍一抿唇,眼白一翻,衝一旁滿臉笑意的祝掩道:“這小滑頭!這……些個滑頭。”話音方落,已是朝聞人戰疾道:“你這丫頭,莫損了扇,那可是有銀子都買不來的。”


  聞人戰一聽,晃腦搖眉,立時接應:“你這泥鰍,若這扇不夠貴重,我還懶得看上一看呢。”


  宋又穀足尖輕點,身形尚不及細辨,已是提氣向前;聞人戰怎會不備,使力將那折扇一收,再於右掌指間輕巧轉個三五回,這方短哼一聲,人影已是不見。


  祝掩同胥留留見他二人如此,也隻得苦笑不迭,心下皆知:怕是入夜前能趕至雞鳴島,已是萬幸。二人齊齊止步,俱是長歎口氣,又再對視一麵,緩步向前。


  “宋兄這般輕浮公子,胥姑娘可曾見識過?”


  胥留留一愣,麵皮稍緊。


  祝掩正自淺笑,見胥留留神情,方知言辭有失,不由擺手支吾:“胥姑娘……莫要在意,在下絕無……不過見著宋兄,便時時想著自己所識一人,同樣自詡風流,尤愛在那脂粉堆中打滾……在下並非……”


  胥留留聞言,眉頭卻是開了,嘴角一抬,輕聲應道:“祝大人無需如此。我自然知道現下江湖上對我這被人退親的大小姐有何風評,我也是不欲令家父心憂,這方留書,出來散心。”


  “是,是。”祝掩不住稱是,點頭喃喃,“那宋樓容歡公子,早有浪蕩之名,江湖上大抵對他那做派嗤之以鼻。”


  “看不慣容歡,卻也未必就不愛瞧我的笑話。”胥留留稍一沉吟,見祝掩無措,反是自行接道:“這樁親事,於我本無甚意義,我同容歡未有相交,連畫像也未見上一次。想是宋樓奶奶實在管不住她那頑劣孫兒,這方想著借鹹朋山莊的名頭壓上一壓,隻是不曾料到,孫兒這般任意膽大,竟連這門親也退了……”

  祝掩鼻頭一抽,心下暗道:莫不是那容歡公子有什麽毛病不成?三年之內,竟已退了十來回親事,據傳有好幾位女子,本是他親擇自定,說是國色天香今生定要娶了做媳婦兒,可婚期一近,照樣兩手一攤,且不說沒有花轎接親,連新郎官兒的人影都也尋不見,讓人家姑娘談何出閣婚嫁?如此一番,全不知之前容歡為何還要徒耗那些個功夫。


  胥留留查見祝掩失神,輕笑一聲,再道:“想不到,祝大人身邊,竟也有這樣的好友。”


  “啊?”祝掩一怔,回神卻頷首接應,“是,是,偏不巧這位朋友,還是那扯不清的幹係,斷不掉的緣分。”一言既落,徑自再道:“想來,若非胥姑娘沿途看出聞人姑娘舉止有異,或當早繞道葡山探望柳掌門,便也不會到那少揚城了吧?”


  胥留留不由頷首,淺笑道:“本來確實想去拜見嫂嫂,也好同她聊聊女兒心事。然,誤涉此案,倒也湊巧知曉江湖上有人包藏禍心,嫁禍葡山。”


  祝掩得聞此言,反倒不再接話,悶頭向前。


  “祝大人可是早就料定我會一同徹查此事?”


  祝掩見推脫不過,隻得止步,側目細細打量胥留留半刻,朗聲應道:“且不說鹹朋山莊坼天手威名,單就胥姑娘於那一根客棧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磊落氣度,在下便知姑娘定會不偏不倚,追查真凶。”


  見祝掩這般正色,又定定瞧著自己,所言所道,既未高抬,卻又這般令人舒服,胥留留頰上終是一紅,和羞而走。


  祝掩見狀,卻是未動,失神一刻,心下暗道:這胥姑娘,生得也不難看呀!若是多顯顯女兒嬌羞,不失是個美人兒才是!


  思及容歡公子,祝掩方記起宋又穀同聞人戰兩個活寶,腮上一漲,長長歎了口氣。


  當天過酉時,四人才出了絕弦鎮,雇了條小舟,便欲上那雞鳴島。


  夜色尚不濃,朗月天星倒是相應成輝,直照的湖麵鱗淪耀耀,甚有別趣。


  舟行約莫半柱香功夫,七拐八彎,方到了一處島前。


  祝掩取了火折子,於身前一晃,火光乍起,正照見島上一塊巨大路牌,歪歪扭扭書了三個大字:雞鳴島。


  宋又穀見狀,立時挺身躍出小舟,兩足方一著地,這便急急上前將那木牌一抱,喃喃道:“這字,是遊前輩寫的?”


  聞人戰冷笑一聲,也不應他,反是將掌內船槳一搖,便要將小舟駛離。


  宋又穀一看,抬聲直喚:“你這滑頭,要往何處?這島上遍布機關,難不成你想害死本公子?”


  聞人戰仍是不睬,反倒悠悠然哼起了曲兒。


  “聞人姑娘,這是……”胥留留雖已止不住笑,卻仍輕聲詢道:“這雞鳴島,可是還有旁的入口?”一語未盡,已見宋又穀提了袍尾,屏息貯氣,飛身一躍,單腳已是踏上舟尾。


  聞人戰聽得聲響,頭也不回,腕上使力,便見那小舟陡地向前一挺,幾要將宋又穀閃到湖裏去。幸祝掩手疾眼快,一掌攏了宋又穀肩頭;宋又穀也是機靈,借力前傾,將滿身力道自左而右一換,直帶得身子懸空轉了三轉,這方磕磕絆絆回返船上。

  “你這小滑頭,見本公子孔武機敏,心知暗盜不行,便要害命謀財不成?”宋又穀胸前憋悶,撿了聞人戰身後空處一坐,這方拎著袍尾,於掌中一擰,攥出些水來。


  “你這泥鰍,連住店都湊不夠銀子,一路南下,還不是舔著麵皮蹭吃蹭喝?本姑娘想害命是真,謀財?難不成我眼熱你那一屁股債?”


  宋又穀心知理虧,口唇微張,卻也著實無話,倒是祝掩見狀,輕聲詢道:“聞人姑娘,方才那島……莫非不是雞鳴島?”


  聞人戰不由得意,脆聲應道:“我又沒說它是。”


  “那還立塊牌子。”


  聞人戰回身,白一眼宋又穀,噘嘴歎道:“那是你笨!可有瞧見那鳴字,口同鳥分的甚開,倒似‘雞口鳥’,而那島字,獨在那鳥字下麵?”


  “莫非是說……自那木牌所立之處,過四點水,見一座山,那有山的小島,方是雞鳴?”


  聞人戰咯咯嬌笑,甩了船槳,拊掌褒讚:“胥姐姐當真聰明。自那雞口鳥島,若行舟依次得見四島,正麵皆有溪流入湖口,方算找對了方向,四溪入湖,一條多不得,一條少不得,再向內,便可見一小山,那島,方是雞鳴;如若方位不對,定會暈頭轉向於這島群來回兜轉,尋不著其真正所在。”


  胥留留不由巧笑,輕聲應道:“少時同父親多行此類字謎,未曾想,聞人前輩同遊前輩,尚有如此閑逸情致。”


  “怕是隻有老滑頭,才教的出小滑頭。”宋又穀沉了聲,喃喃低道。


  “哪裏滑頭?我遊叔叔,可是實誠的很,專門立了牌子,給那外人指路。”
……

  聞人戰同宋又穀互不相讓,唇槍對舌箭,口沫四濺。


  祝掩同胥留留二人尚不及細辨方位,耳內一陣嗡嗡不止,人已是到了雞鳴島前。


  “好濃的杏花香氣。”胥留留初一登島便道。


  “那是自然,若是白日前來,景色定是更佳。入島一路,遍地杏樹。”


  “那個……”宋又穀一路走得膽戰心驚,幾已緊貼聞人戰後背,輕道:“不是說,雞鳴島上,機關處處嘛?”


  聞人戰嬌笑:“遊叔叔確是請了十三十四叔往島上,一作暗器,一布陣法,不過,全是在那雞口鳥島上,這雞鳴島,可是沒什麽花頭。”


  宋又穀聞聲,終是長納口氣,又再狠狠吞一口濃唾,折扇一搖,已然走在了聞人戰前頭。


  行三刻,又橋又路,諸人已見身前山腰數座石屋,屋內外皆有燈火,恰將屋前一叢梨樹映成鴨卵青色。


  聞人戰見那燈火,兩掌輕扯了左右各一細軟發辮,繞指數回,腳下早是一蹦一跳向前,確似那在外飽食後欣然返巢的野雀兒。


  然,半柱香後。


  聞人戰笑意凝結,失神而立,泫然欲泣。


  石屋之內,空無一人,桌椅散亂,陳列狼藉。


  “這……怎成了空島?”宋又穀話音未落,已感臂上被胥留留輕掐了一下,一個不備,叫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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