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二十五)
褚子陵被秘密押至到主營帳中時,那副慘狀,叫時驚鴻都驚了一下。
他臉上淤紫交錯,一隻眼眼廓青紅,腫得凸了出來,一道鞭痕從眼下延伸到嘴角,可見只差一點,鞭鋒就要把他的眼珠抽出來了。
嚴元昭、嚴元衡二人均在主帳之中。
在時停雲離去后,嚴元昭本想呼馬與他一道前往,嚴元衡卻拉住了他:「六皇兄,隨我去主營里見時將軍。」
嚴元昭急道:「停雲若是想岔了,跑去放了那褚子陵……」
嚴元衡答:「停雲心中有數。」
如今見了褚子陵慘相,嚴元昭方才安心。
還好,停雲沒有做傻事。
但嚴元衡反倒擰起了眉。
他從旁望著時停雲平靜得過分的神情,以及他因為緊握鞭子而被磨出細細血痕的掌心,心裡緊揪揪地泛起痛意來。
這名南疆特使姓康名陽,苗族人士,文士打扮,年紀輕輕便戴了一副水晶眼鏡,相貌與口才均非凡品。
他淡淡瞥了一眼被打成了一副狗德行的褚子陵,鎮靜轉頭,一口漢文說得異常流利:「兩位皇子,時將軍。鐵木爾將軍的書信幾位都已看過,和談事宜仍需細細商定。接下來幾日,吾都會留在貴軍之中商議此事。至於……」
他指向褚子陵:「……這名褚子陵,吾受人之託,要吾務必將他帶回南疆去。」
時驚鴻:「受何人之託?」
康陽道:「摯友艾沙。」
聞言,褚子陵被血糊住的眼睛微微轉了一轉。
……艾沙?
艾沙瘋了嗎?
自己留在北府軍,明明尚有作為,他為何叫人來帶自己離開?
褚子陵素日行事穩重,但也曾無數次在私下裡幻想過自己在眾人面前揭開面目時,眾人那或震愕、或痛心、或憤怒的面目,而他盡可安然收受,畢竟到那時,他已是功成名就,嚴元昭、嚴元衡,乃至時驚鴻,在自己面前,也不過是階下之囚,瓮中之鱉。
……絕不是像現在,自己鼻青臉腫地跪在堂前,遭人圍觀,生死難卜。
時驚鴻不動聲色:「褚子陵,你有什麼想說的?」
褚子陵心中有再多惶惑,此時也盡數收起。
他抬起頭來,斬釘截鐵道:「末將冤枉!」
康陽舉杯飲茶,神態安然。
嚴元昭有些忍不住,搶先道:「你說此人通敵叛國,可他在十二歲時便入了將軍府,身家若不是清白乾凈,怎會被收入府中?」
康陽擱下茶盞:「探子要從小養起,這樣簡單的道理,六皇子應該懂得。」
嚴元昭:「……」
無話可說之餘,他覺得這特使有點古怪。
按理說,在敵營中安插的探子,要麼一直留著,要麼被發現后直接視為棄子,扔掉便是,為何此人要主動暴露褚子陵的身份,還打算帶回去?
這南疆人,究竟做了什麼打算?
別說嚴元昭,褚子陵亦是一頭霧水。
他這是何意?
褚子陵不管艾沙是在發什麼瘋,他數年為奴,就是為了一朝得意,怎肯讓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
他叩頭一記,道:「將軍,公子,子陵不知該如何自辯。我自幼入將軍府,免漂泊之苦,蒙教養之恩,又怎會行那不忠不義之事?」
「自幼入府」四字,又讓褚子陵想到昔年流離失所的遭遇,想到那塊在時停雲腳下粉身碎骨的玉石。
他的心和胃都在抽著痛,就連小腹也是糾結成一團。
即使如此,他面上也勉力強撐著,不見急躁,更多的反倒是無奈和心痛:「南疆人不過是想藉此挑撥離間,可有真憑實據?公子,子陵自小與你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您一時被小人蒙蔽,子陵願受公子怒火。但子陵清清白白,丹心碧血,日月可鑒!」
康陽神態如常,不驚不怒,反而贊道:「真是好茶。若是和談順利,不知康某可否帶些茶葉回去,給好友一嘗?」
時驚鴻亦是淡然,笑說:「若是康特使喜歡,帶走些也無妨。」
褚子陵被二人這麼一抻,一番痛陳清白的發言倒顯得無力起來。
不過不打緊。
他想,只要沒有信證,那便還有迴旋的餘地。
只要……
「……清清白白,丹心碧血?」
在他還存有幻想之時,時停雲拿起桌面上放著的一沓書信,遞到他面前,手有些抖,發出窸窸窣窣的碎響:「……你是指這些?」
說罷,他將信件往褚子陵臉上狠狠拍去。
褚子陵見那一沓信,白紙黑字,不覺眼前一黑,一股心火燒得他頭昏腦脹。
……這南疆人這是要作甚?真正是要卸磨殺驢嗎?
「七年的雙城之戰。」康陽把玩著茶盅,娓娓道來,「……恰發生在時公子首次赴邊之時。時公子當時年紀尚幼,留在主城中,未曾外出參戰。侍奉在他身邊的,便是這位褚子陵。我記得公子身旁也有一小廝,名喚李鄴書,彼時留在將軍府內,未曾隨行。敢問時將軍,這封既有即時軍情,又與時公子筆跡相仿的信,若不是時公子所為,又最有可能是誰寄出的呢?倘若此事交與世人評判,不知會流出多少密辛怪聞呢。」
旁聽的嚴元衡神情一變。
這話說得著實毒辣!
這姓康的面上帶笑,分明是個狠角色,言里話外,竟是要把時停雲牽扯進來!
時驚鴻時將軍愛子,人盡皆知,目前,褚子陵有可能是細作一事,只有幾個親衛和他們知曉,但若是南疆人將這件事傳揚開來……
哪怕是為了時停雲的清譽,時驚鴻也得立時找個合情合理的罪人出來了事,否則事情一旦傳開,且不說時停雲將軍之子的身份會為他招來多少非議,哪怕是一個「管教不嚴」的惡名,都夠時停雲喝上一壺的。
說白了,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若是交出褚子陵,那這件事便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若是有意庇護,那一旦流言傳出,受害的是誰,就未可知了。
時驚鴻自是聽得懂這話中之意,但他只是報以溫和一笑:「康特使倒是對小兒頗為矚目,連對小兒的身邊人亦是熟稔啊。」
「抱歉,冒犯了。吾先前並不知曉將軍府的家事。」康陽看向褚子陵,「全賴此人,在信中交代得分明。」
褚子陵目光急轉,把面前落著的幾封信件都看了個分明,心中更沉。
這非是全部的信件,是經過挑選的,但偏偏封封要命。
包括數月前,他通報的溫非儒受傷、定遠告急的軍情,以及扶綏之事。
若自己推說是偽造,又有誰能得知這麼多秘辛?
更何況,他方才說了一番那樣的話,簡直是逼著時驚鴻立即定他的罪不可。
可南疆人沒道理要這樣對自己,尤其是艾沙,他還要指著自己向上爬。
再者說,他若是要害自己,直接送個口信,便能斷了自己的生途,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提出把自己帶回南疆?
隨著褚子陵目光轉動的,還有他滿腹的心思。
這些信只有艾沙有,艾沙派此人前來接應自己,還把自己的底牌盡數展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南疆皇室有變?或是南疆王問起自己,艾沙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因此南疆王想見一見自己,這特使來此,明求實迫,也都是奉了上命之故?
褚子陵越想越是有理。
只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講得明。
思及此,他索性不開口為自己申辯了。
一旁的嚴元昭、嚴元衡都聽出了這康陽的話中險惡,不禁有些焦急。
嚴元昭看向時驚鴻,嚴元衡則看向了神情不定的時停雲。
時驚鴻彷彿渾然不覺似的,道:「康特使,那我為何要把此人交還南疆?我只要在此時將他扔出營帳去,他立時會被五馬分屍。」
康陽笑道:「時將軍是聰明人,該是不會願意將時少將軍治下不嚴的事情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吧。」
時驚鴻笑容不變:「有勞康特使費心。」
他拿起鐵木爾的和談書,翻了兩頁,頭也不抬地吩咐:「左右,將褚子陵一劍刺死,說是康特使有意行兇,褚子陵護我而死,再將康特使拖出去砍了。」
康陽:「……」
左右副將一拔劍,康特使的冷汗霎時間冒了一背:「時……」
時驚鴻抬起眼,秀眉長目里儘是溫和的笑意:「康特使,倘若我這樣應對,你又打算如何把此事宣揚出去呢?」
康陽汗顏,見左右收起刀劍,才勉強放下心來:「時將軍,您玩笑了。」
時驚鴻說:「康特使,玩笑少開。我們是和談,自是要以坦誠為先。你們要帶褚子陵走,總得給我一個不殺他的理由。」
「他最近有些不安分了。」不知是不是吃了一嚇的緣故,康陽竟意外地坦誠,「大概是在北府軍里有了前途,想為自己的前程圖謀了吧。我們著實不願坐視中原多一員虎將。他既叛中原,亦叛南疆,我們將他帶回,自是會讓他知道,叛徒該受到何等款待。時將軍大可放心,此人送回南疆,不會得到善待的。尤其是托我來訪的艾沙,與他有殺親血仇,絕不會輕縱了他去。」
康陽這種不贊反貶的態度,反倒更讓褚子陵安心了。
他果真是來接自己的。
時驚鴻沉吟一會兒:「褚子陵,你要如何選呢?是留下來,還是回南疆?」
褚子陵未曾想到時驚鴻竟會徵求自己的意見,冷汗也涔涔下;流:「我……」
只這一猶豫,他心中便輾轉了萬個念頭,千條心緒。
自己的身份,被康陽當眾挑明,還有書信作證,雖然仍有辯白餘地,或是當眾拿右手寫字,證明清白,但留在此處,已是無用。
就算時停雲再信任自己,懷疑的種子一旦播下,便再無回寰餘地。
反倒是回了南疆,他還有再搏上一搏的機會。
在中原這些時日,他已對中原布防有了不少心得,哪怕沒能將時家父子做成投名狀,拿這些情報回去,終也是不虧的。
而他的猶豫,被在場諸人盡收眼底。
時驚鴻擺一擺手:「好了,吾知道了。……康特使,請。」
康陽知道這事成了,恭敬地一拱手,褚子陵便被人堵上了嘴,拖了出去,找了一處閑置的帳篷,暫且將他關押起來。
康陽定下一顆心來,繼續飲茶。
嚴元昭卻有些坐不住了,靠近時驚鴻,輕聲道:「時將軍,放他回去作甚?就地殺了,是保住停雲聲名的最好辦法。」
「謝六皇子對小兒關懷。」時驚鴻回道,「但親衛營中誰人不知那褚子陵與小兒的干係,貿然殺之,不給緣由,流言只會更甚。」
嚴元昭卻不贊同:「那秘密處決了也好,左右也就十幾人知道此事。萬一他們將褚子陵帶回后,再拿那些字跡與停雲相仿的信函做文章呢?何況那姓褚的可是知道不少中原軍情……」
「六皇子,稍安勿躁。」時驚鴻仍然是溫和有禮,「您盡可放心,褚子陵被調去驍騎營多月,布防已有調整。況且,他們不會採信褚子陵的任何言語。褚子陵此去南疆,必死無疑。」
嚴元昭詫異挑眉。
康陽似乎也察覺到了嚴元昭的疑慮,主動釋出了誠意。
他指一指地上散亂著的信函,說:「將軍,信您都看了,皆是原件。您盡可把信件統統焚毀,出了這頂帳篷,康某不會再提一句信件之事。就當是那褚子陵偷竊軍中財物,被解職趕出了軍中吧。」
「康特使著實貼心,時某在此謝過了。」
時驚鴻示意過後,一直垂首立在旁側的時停雲開始動手收撿散落一地的密信。
與此同時,時驚鴻再次開口:「康特使,時某這裡也有一件事,望請您知曉。」
康陽彬彬有禮:「何事?」
時驚鴻道:「定遠溫非儒,從來沒有受過傷。」
康陽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客套著笑了:「那不是很……」
「好」字還未出口,康陽便明白了這句話背後之意,登時冒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嚴元昭與嚴元衡起先並不很能明白,時驚鴻為何會提起此事。
溫非儒不是在定遠之戰前就負了重傷……
時驚鴻看著康陽煞白的臉,慢條斯理道:「小兒早察覺府中有內奸,便玩了一個小小計策,告知親近之人兩條截然不同的訊息,一則是定遠溫非儒受傷,二則是邕州城白副將受傷。而不久之後,定州即遭貴軍之襲。」
嚴元昭也漸漸明白過來,目含驚詫,望向正在收拾信件的時停雲。
時停雲面上的悲傷再也不復,把信件一頁頁拾起,揚手扔入一旁的火爐。
在火舌將紙角焚燒得翹捲起來時,時驚鴻笑道:「我們既然早已辨明內奸,便辛苦康特使,替我們將內奸送回南疆,好生處理了吧。」
……
另一營帳中的褚子陵,對主帳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他曲起膝蓋,碰了碰懷中之物。
那塊碎玉仍然在。
在玉石被震怒的時停雲踏碎后,他借口那是母親遺物,已將碎掉的玉包裹后,重新揣在了懷裡。
碎掉的玉也可修復,拼一拼,也不難看出原貌。
……還能用,還能用。
褚子陵也只能這般安慰自己,將頭靠在一側的硬木上,忍受著周身火燒一樣的痛感。
接下來幾日,康陽留在北府軍中商議和談事宜。褚子陵聽外面閑聊的親衛說,康陽這幾日相處下來,很是佩服時將軍與少將軍,比初來時的矜傲自持,很多了幾分謙卑。
但褚子陵的日子過得卻不是很好。
身上的鞭傷疼痛另說,每日缺水少食,偶爾由親衛送來的一頓飯還是餿的,哪怕不去聞它,囫圇吞棗地咽下,含在嘴裡那又粉又膩的味道也叫人作嘔。
第二日,李鄴書來了,二話不說,揪住他便是一陣痛打,下手竟比時停雲還狠上幾分,要不是外面守戍的親衛聽出聲音不對,褚子陵怕是會被他生生打死。
眼見李鄴書紅了眼睛,猶自踢打不休,聲音里都帶了發狠的哭腔,一名人高馬大的親衛索性將他扛在肩上,送出去找時少將軍了。
這下褚子陵傷上加傷,喝水都反胃嘔吐。
偏那李鄴書像是惦記上了他一般,有空便要翻窗來揍他,甚至還帶了刀來,每次都是以被親衛生生架出去作結。
褚子陵過得狼狽,簡直是度日如年。
日捱夜捱,總算是熬到康陽離營的日子了。
南疆使團要秘密帶褚子陵離開,因此選在凌晨時分動身。為了避人耳目,褚子陵的頭上還被蒙上了黑口袋。
在被蒙上的時候,褚子陵的眼角餘光瞥到了來相送的時停雲。
到了別離時分,褚子陵心中倒是生出了些別樣的惆悵來,暗道,公子,或許再見時,我們便是敵人了。
而另一邊,康陽向時驚鴻拱手告辭,並告知了他最後一件事:「時將軍,褚子陵養有一尾灰頸鴿子。聽我一言,留之無用,殺了吧。」
和談隊伍沿蒼江一路行去,耳聞浪濤聲聲,離北府軍主營遠了,馬背上的褚子陵動了動酸痛的身子,道:「可以了。既已走遠了,便鬆開我吧。」
負責押運他的和談隊伍面面相覷一陣,嗤笑起來。
褚子陵被綁得著實不舒服,皺了皺眉:「康陽何在?」
康陽馭馬而來,單手扯去了他頭上的黑布。
乍然亮起的晨光刺痛了褚子陵的眼皮,他頗不適應地一眯眼,待能睜開眼時,他挪動了一下綁得發麻的手臂,想,或許是艾沙未曾告知旁人自己的皇子身份,只有康陽一人知曉。因此,他離康陽近了些,低聲道:「艾沙現狀如何?」
康陽看他一眼:「不是很好。眼睛傷了一隻,九死一生,才撿回一條命。」
褚子陵不解:「他一個文臣,怎得傷了眼睛?」
「……文臣?」
康陽覷著他的笑眼,以及發問時微微上揚的語調,叫褚子陵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來。
他問:「不是艾沙叫你接我回南疆?」
「『回』?」康陽思索一陣,笑了,「是的,『回』南疆,從今以後,南疆艾沙府,便是你的家。你以前在中原做奴,做了一段時間參軍,也是享過福了,現如今要做回老本行,不知感觸如何?」
「……什麼老本行?」褚子陵心中的不妙預感愈來愈濃,「艾沙跟你說過什麼?」
康陽道:「艾沙副將托我轉告你,你既然愛做奴,他便恩賞你,做一生一世的奴。」
艾沙?……副將?
褚子陵張口結舌一陣,終是意識到,情況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他不敢再隱瞞,胸膛里的血液嘶嘶沸騰逆流,沖得他腦袋嗡嗡作響:「我是南疆皇子!我胸前有信物!」
康陽一挑眉,伸手入他懷中,當真摸到了一堆碎裂的硬物。
他將那包東西取出,在手心裡捏了一捏。
在褚子陵露出期待的神情后,康陽拆也未拆,一揮手,那包碎玉便應聲落入蒼江,即時被吞沒入江水之中,浮沉幾下,再無蹤跡。
面對著褚子陵剎那灰青下去的臉,康陽水晶眼鏡下的雙眼泛起了似笑非笑的冷光:「……不管先前是不是,現在不是了。」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