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條哈士奇的故事
「你知道嗎?我以前給哈哈買過一條紫色棉花糖花色的背心, 它可喜歡了!」馬大哈先生道。
汪哦……灰狗先生沉悶地叫了一聲。
紫色的棉花糖,聽起來就很好看。他諾讚歎道。
相似的審美觀瞬間拉近兩人的距離。他諾心想, 馬大哈先生雖然有點情緒化,看起來人很不靠譜的樣子, 但是在狗繩顏色挑選上, 他真的眼光獨到。他臉上帶著真誠的笑意,認真和馬大哈先生討論了將近五分鐘的狗繩款式和顏色流行趨勢。
羅饗拔腿就想走,被他諾一把拉住胳膊。羅饗甩了半天,沒甩開。他停下來,斜乜著他諾。
他諾道:「不走吧, 我一會兒請你吃炸雞。」
羅饗看著他, 沒說話。
「炸雞涼了就不好吃了。」
羅饗停下腳步,他諾沖他傻樂。羅饗的鎖緊眉頭, 擰成一個細細的川字。
另一邊, 馬大哈先生把灰狗先生的腦袋來來回回搓了二十多遍, 歡喜得不得了。他唏噓道:「我沒想到,世界上能有兩條這麼相似的狗, 看起來就和我的哈哈一模一樣。你真好看呀, 燜雞。」
灰狗先生強忍住腦震蕩癥狀帶來的眩暈感,默不作聲地貢獻出自己的毛腦袋。
汪哦……
馬大哈先生一邊搓一邊吸鼻子, 哀嘆道:「如果我的哈哈還在就好了, 我好想我的哈哈。」他一直念叨著哈哈的名字, 聽起來就像是古怪的笑聲。
他諾覺得他有些可憐, 思索半天, 結結巴巴地安慰道:「別難過了,你的哈哈說不定現在生活得很好呢,生活在人類世界很辛苦的,離開人世反而可以有大作為。而做人類呢,就是要往前看的,不要太沉迷過去,要憐取眼前狗。」
羅饗不知為何笑了一聲,他諾好奇地去看他。羅饗別開頭,不看他。
馬大哈先生耷拉著腦袋,終於鬆開了灰狗先生的腦袋。「我覺得你說的很對,」他忽然抬起頭來,用了擦了一把鼻子,「醍醐灌頂如雷貫耳震耳發聵引人深思。」
他諾眨眨眼,通通沒聽懂。
「我過去老是幻想著,哈哈只是暫時離開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其實活得好好的。終有一天,我們還會再相見,繼續生活在一起。但其實,這個想法很可笑,不切實際。」
灰狗先生沉默地聽著。
「我要走出來,我要振作!」馬大哈先生握緊拳頭,站了起來,像一個戲劇演員,慷慨激昂,「我要好好生活下去,帶著哈哈的意志,做好未亡人的工作,替他好好地活。」
他諾不知道未亡人是個什麼角色,但是他仍舊受到感動,用力點了點頭。很對很對!他幾乎想拍手鼓掌。
灰狗先生「汪哦」叫了一聲,無力地趴坐下來,用兩隻前爪搭在鼻頭上,將自己埋了起來。另一隻黑白色哈士奇則撇開腦袋,裝作若無其事地眺望遠方。
「朋友,加個好友吧!」馬大哈先生表完決心,忽然話頭一轉,握住了他諾的手,「相逢即是緣分,緣分天註定!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馬玉良,人高馬大的馬,小家碧玉的玉,良家婦女的良,朋友都管我叫馬大哈,你可以叫我大哈。」
他諾聽得懵懵懂懂。馬大哈先生的名字怎麼聽起來這麼長呢?
「雖然我決定要放開過往,但我還是覺得你的狗相當可愛。能加個好友嗎?我想經常看見它!我不強求,你朋友圈發發燜雞的照片就好。不說說起來,燜雞這個名字實在不夠好聽,你真的不考慮用哈哈這個名字嗎?」
他諾的兩隻手都被抓住,一時掙脫不開,不知所措地瞄了一眼羅饗。
羅饗勾了勾嘴角,沒說話。
「什麼是加好友啊?」他諾小聲問道。是做好朋友的意思嗎?真是沒想到呢,這幾天要和他做朋友的妖怪或是人類,比過去的十九年加起來還要多。
馬大哈先生並沒有聽見他諾的問話。他情緒高漲,徑直掏出手機,調出加好友的界面。手機運作緩慢,載入許久之後,才出現二維碼的界面。
他諾好奇地盯著馬大哈先生的手機屏幕。他大概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麼。水獺大哥說手機是人類的千里耳和信使松鴉,利用這個小盒子,可以給遠方的朋友傳遞訊息,甚至可以聽見對方的聲音,看見他們的模樣。他諾覺得很有趣。水獺大哥曾經帶回家一隻黑色的手機,然而百葉林里的訊號實在太差,他諾並沒能切身體會到會說話的小盒子的魅力。
馬大哈先生煩躁地拍了拍漆體斑駁的手機背面,嘀咕道:「這手機太破,都快變成磚頭了,我得買一隻新的。」他其實很捨不得,馬哈哈的許多照片都還在舊手機里。他並不是一個很能夠適應新科技的人,對於任何改變都本能地排斥。萬一換了手機,哈哈的照片都沒了怎麼辦?
但東西舊了就是舊了,總有一天,需要由新的來替換。追求便利,是人類的殘忍之一。
馬大哈先生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期待地看著他諾。
他諾瞪圓了眼睛,也看向他。
兩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尷尬的半分鐘過去之後,馬大哈先生忍不住提醒道:「你的手機呢?」
他諾恍然大悟,繼而驚惶無措。他將手慢慢地伸向衣袋,在空無一物的口袋裡握成拳頭。他喃喃著,再次看向羅饗,發出求助信號。
羅饗裝作沒看見。
他諾哀求道:「炸小魚乾也很好吃的,我下次給你帶。」
馬大哈先生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迴轉悠,顯然覺得很困惑。
羅饗歪頭想了一會兒,沖馬大哈先生一揚頭,道:「鬆手。」
馬大哈先生下意識鬆開他諾的手,將兩隻手緊緊收回懷裡。羅饗從兜里摸出一隻漂亮的黑色全觸屏手機,沉默地和馬大哈先生加上好友。
馬大哈先生一頭霧水。他撓撓頭,看了眼自己的手機,又看了眼他諾,忽然回過神來。「哦——」他拉長聲音,「原來你們是那個啊。」
那個?哪個?他諾聽不懂,只好抿著嘴笑。羅饗將手機拋給他,他諾一把接住,抱在懷裡。
馬大哈先生自認為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哈哈大笑,豪爽地說道:「沒事沒事,你們不用裝作若無其事,我容納度很高的,你看我的野雞髮型就知道。我覺得挺好,挺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停了下來,偷偷瞥了一眼羅饗,然後將他諾拉到一旁,悄悄地咬耳朵,「哥們,我是看你有緣才和你說的。這個男人啊,就得要硬氣,才能掌握主動權。連加好友都要被家裡人管著,這太沒面子了吧。要奮起啊!」他揮舞著拳頭,做出鼓勁兒的姿勢。
他諾心想,人類果然都有點奇怪呢。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馬大哈先生恨鐵不成鋼,又搓了一把灰狗先生的狗頭,牽著哈士奇,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他看了好幾眼灰狗先生,終於和他諾揮揮手,比劃了一個握拳的動作,轉身離開。
他諾不住揮手。
等到馬大哈先生完全從視線里消失,灰狗先生這才從地上坐起來,垂著腦袋,漂亮的大耳朵也軟撲撲地耷拉著,看起來不太有精神。
他諾安慰他道:「馬大哈先生看起來心情恢復了呢,你不要太擔心。」
灰狗先生道:「我走後那一年,我曾經嘗試去看過他,當時就是因為他太激動了,我不得已離開。我一直很謹慎,每次看他都離得很遠,以為不會再發生意外。這是我的人類以前最喜歡的炸雞店,但據我觀察,他已經有好幾年不曾來過了。沒想到今天居然在炸雞店撞見他,給你添麻煩了我很抱歉。」
噗——羅饗從嘴裡吐出一塊雞骨頭,準確地投入垃圾袋中。
他諾看了他一眼,轉頭對灰狗先生安慰道:「沒有關係的,我不介意。你們能相見,那也很好呀。」
灰狗先生點點頭,道:「我覺得他比以前要成熟了,我很欣慰。」
原來馬大哈先生以前比現在還要不靠譜,那該是怎樣一位人物呀。他諾心想。
大概是看出他諾的不解,灰狗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你知道的,人類對於我們總是存在各種各樣的誤解和先入為主的偏見。」
他諾眨眨眼,他不知道呢。「比如說?」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灰狗先生沉默片刻,道:「比如說,按照人類的傳言,哈士奇和主人之間,一定會瘋一個。」
噗——羅饗又吐出一塊雞骨頭。
他諾驚訝地張大嘴,這麼神奇的嗎?
灰狗先生越說越覺得慚愧。「其實馬玉良這種性格,不太適合養我們這樣的狗狗。」
他諾好奇地問道:「馬玉良是誰?」
灰狗先生頓了頓,道:「馬玉良就是馬大哈,人高馬大的馬,小家碧玉的玉,良家婦女的良。」
他諾哦了一聲,連連點頭。這個名字太長,他差點就忘了。
灰狗先生繼續說道:「但是他是個沒什麼計劃的人,養狗也只是一時興起。我是一隻星期狗……」
「什麼是星期狗呀?」他諾小聲打斷道,「不好意思哦,我問題有點多。」
「沒關係,星期狗是一種通俗的說法,也叫後院狗,因為這種狗狗來到人類家庭之後通常活不過一星期。某些人類在狹小的有限的空間和條件下,為盈利不科學繁殖犬種,不惜傷害狗狗本身,這種暴力繁殖培育下的狗狗經常在幼犬時期會被賣給不明真相,沒有飼養經驗的人類。
星期狗幼犬從外表上看起來和正常狗狗相差無幾,經過一兩周的安全期后,幼犬的身體狀況會急劇下降,問題全面爆發。
我曾經也是『星期狗』的一員。」
誠如馬大哈先生所言,灰狗先生的本名確實叫馬二哈。而在成為馬二哈之前,他是一隻星期狗,被作為新年禮物,從無良犬舍購買回家。剛開始的時候,人類家庭里的幼崽很喜歡他,到哪兒都拖著他,馬二哈第一次享受到狗生之中的快樂和溫情。他覺得開心極了。
十天之後,馬二哈的星期狗癥狀開始顯現,他上吐下瀉,寢食難安。打聽到醫治寵物需要耗費大量金錢和精力,人類很是猶豫,又恰逢人類幼崽的新鮮勁頭已經過去,不再喜歡馬二哈。因此,在春節伊始的一個寒冬早晨,馬二哈被裝入籠子扔進了垃圾箱。
「我記得那天,天很冷很冷,零星飄著雨,我的毛毛都濕透了。但我的胃裡像火燎一般煎熬,這樣冰冷的天氣反而讓我覺得好受些。只不過垃圾桶里的氣味實在太令狗難受了。我趴在光禿禿的籠子里,心想,我可能是要死了。
我才幾個月大,卻已經見過足夠多的死亡。我知道我的媽媽被關在那個暗無天日的房子里,不停地受孕產仔。我知道她生病了,病了很久很久。我知道我有很多兄弟姐妹都沒能熬過最初的幾周。分離,疾病,死亡,飢餓,這些詞總是圍繞著我。
我躺在臭烘烘的垃圾箱里,心想,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已經見識過人類家庭,也見識過所謂人類的愛。以前還沒從犬捨出來時,我聽見店裡的老狗討論過。他們說,和人類家庭生活在一起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你會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會得到很多很多的愛撫,會有人類陪你玩,陪你散步,帶你去做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
我曾經也幻想過,雖然犬舍這樣可怕,但如果有一天,屬於我的人類出現了,將我接回去,從此以後,和我分享他的家,那一定會很幸福,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幸福。如果能等到那一天,那我原來所受的折磨,一定都是有價值的。
我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接我回家的人類。
可是,人類的愛又有什麼呢?
我依舊躺在和我出生的狗窩一樣惡臭的地方,我依舊四肢冰冷,我依舊面臨死亡。
人類的愛,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