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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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抵達林家灣時,已是半晌午。
林先生帶著妻子兒女進了老宅。玉銘大呼小叫地跑在最前面,林玉梅跟在後面,不停地打量著。
這是一棟三進院落,青磚灰瓦,古香古色,頗有氣派。爹跟她講過,這是林家祖上傳下來的,一向由長子繼承,這樣才能保住院落的規模和完整性。
可前世,這所宅子最終未能保住。
土改時,大伯林文棟連同大堂哥一家都被劃成了小地主,所有的家產都被沒收了,宅院也變成了村公所。後來運動一起,還經常被揪到台上去亮相。
反倒是其他三個堂哥沒啥事。他們成親后都從老宅分了出去,名下無論是宅子還是田產都不多,按照人頭一平均,只夠划個中農的。這麼一來,日子反而好過一些。
正想著,一家人就進了中院。
堂屋裡,爺爺和奶奶在八仙桌前端坐著,一見到他們幾個笑得合不攏嘴。
「文宣回來了!」
「爹,娘……」
「爺爺,奶奶……」
林玉梅隨著爹娘、兄弟拜見了爺爺奶奶,又跟大伯父和大伯母見了禮。
一大家子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十分熱鬧。吃了午飯,爹娘陪著爺爺奶奶說了半天話。最後,帶著他們三個在後院里住下了。
林玉梅躺在廂房裡,想著老家的那些往事。
大伯是個好人,對他們一家都有恩,她得找個機會提醒一下。
一是不能再雇傭長工了,二是無論如何也得把土地處理掉一部分,三是要把田產和宅院給幾個堂哥分一下,這樣就不顯眼了。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希望日後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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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林先生帶著家人回了城。
他把玉斌和玉銘送到小學校,自己也趕到中學簽到去了。
午休過後,林玉梅跟娘說,想去永興街的大藥房看看。林太太有些迷信,說:「玉梅,好端端的去啥子藥房啊?」
「娘,我想去瞧瞧,聽玉婉姐姐說那邊是玻璃櫃檯,是她爹特地從省城運回來的……」林玉梅跟娘撒著嬌。
林太太也有些好奇。
平日里看病吃的都是中藥,聽說這西藥貴得很,但效果不錯,去看看也好。於是,就答應明天帶著她出門。
到了次日上午,還未等母女二人出發,馮家人就登門了。
林太太端茶倒水,招呼著來人。一番客套之後,那馮婆子就笑著說明了來意。她說馮太太相中了大小姐,想說給她家大少爺。
林太太就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口徑,柔聲說道:
「哎呦,馮太太這麼看得起林家,那真是大小姐的福分啊……不過,前天過節,我和先生帶著孩子們回了趟老家,孩子她奶奶見了大小姐十分歡喜,說要把孫女多留幾年,捨不得孩子出門子……我和先生回來后,也覺得大小姐年紀還小,就想先順著她老人家的意思……」
這推諉的話,明眼人一聽就懂了。
那馮婆子也沒說啥,只是鼻子里「哼」了兩聲,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林太太心說,兩家最初只是有一點意思,又沒有說定,更沒有下禮,算不得數的。
馮婆子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隨後,便去了馮家。
那馮太太一聽,氣得兩眼一瞪,大聲說道:「哎呦呦,這林太太還託大啊?如果不是看在林家大宅的份上,誰去跟他家結親啊?一個窮教書的,拽什麼拽啊?」
那馮先生聽了,沒有言語。
可心裡卻有些氣惱,只是瞅著林家靠著大宅那邊,輕易招惹不得,也只好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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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親事已了,林玉梅總算鬆了口氣。
前世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娘也不會撇下他們姐弟三個早早去了,這一世算是避開了。對她來說,當務之急是要把醫術撿起來。
瞅著時間還早,就磨著娘帶她出了門。到了巷子口,林太太叫了一輛人力車,拉著她倆往永興街而去。
到了那邊,林玉梅老遠就瞅見街角有一家大藥房。
她心裡咯噔一下。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前世開在這裡的是一家叫「康年堂」的中藥鋪子。可現在卻變成了「康年中西大藥房」?不但招牌換了,就連裝潢都變了。
記得以前,這家鋪子是古香古色的中式風格。可現在卻是中西合璧,透著一股洋味兒。
只見一溜三間門面,中間開著兩扇玻璃門,兩邊的玻璃窗擦得明晃晃的,裡面還掛著白紗窗帘。靠東邊單開著一扇小門,門上嵌著一塊玻璃,上面還貼著一個紅十字。門框上掛著一副「康年診所」的招牌,白底黑字,十分醒目。
這種裝飾與尋常藥鋪截然不同,吸引著過往行人駐足觀看。林太太下了車,也帶著幾分好奇,拉著玉梅進了藥店。
一進門,只覺得白晃晃、亮堂堂的。
迎面是一排玻璃櫥窗,裡面擺著成瓶的西藥。西邊靠牆是一排中藥櫃,白色的小抽屜層層摞著,顯得十分乾淨整潔。兩名店員穿著白大褂、戴著白手套,站在櫃檯後面招呼著顧客。
林玉梅心說,這一世的變化可真大啊。
那時,為了給父親買葯,她沒少跑到這裡。那鋪子里的中藥柜子是黑褐色的,透著一股厚重感,與現在這白色風格截然不同。當然,如果那時能買到西藥,父親的肺炎沒準能消下去,也不會被白白地耽誤了。
林玉梅心裡一陣感嘆。
她注意到東邊的診所是單獨隔開的,與藥店分成了兩塊。這麼做,是為了防止交叉感染吧?看來,這位坐診的醫生還是很專業的,也是負責任的。可惜,從這邊看不到診所那邊的情況,多少有些遺憾。
在店裡轉了兩圈,她正準備跟娘離開,就見一位身穿黑色學生制服的清俊少年,匆匆走了進來。
「請問,有退燒藥嗎?」那位少年站在櫃檯前,彬彬有禮地問道。
「有,這位先生您要幾片?」店員熱情地應道。
「我要三天的……」
「唔,這個退燒藥一次吃一片,一天吃三次,一共九片……」
店員拿著一把小葯勺從大瓶子里舀出了幾粒白色藥片,麻利地倒進了小紙袋裡,還用鉛筆在袋口標註了一下使用方法,這才遞給了少年。
那少年付了錢,就騎上自行車匆匆離開了。
林玉梅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
這位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老余。雖然現在的他眉眼尚未長開,還是一副半大孩子的模樣,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原想著一時半會地難以碰面,可沒想到這麼快就照面了?可惜,她認得老余,老余卻不認得她。
林太太見玉梅瞅著門口發著呆,就趕緊拉著她出了藥店。心說,玉梅這是怎麼了?見天地發獃,有些不對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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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買葯的那個人,的確是余茂生。
今天上午,黎先生病了,卧床不起。他跟同學前去探望,見先生額頭滾燙,像是發熱了?就主動請纓去買退燒藥。
在店裡,見一位小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覺得有些稀罕。她這麼看著他,就像認識他似的?可他卻從未見過她。不過,這位小姐還真好看。
余茂生顧不上多想,就騎著自行車趕回了學校。
到了黎先生的宿舍前,輕輕敲了兩下,方推開了門。他進了屋,把葯袋擱在了桌上。又提著暖瓶去水房裡打了一瓶開水,還倒了一杯,放在床頭柜上。
「先生,您吃藥吧?」 余茂生拿著葯袋,溫聲說道。
「呃,先放著,我等一會兒再吃……」黎先生蒙著頭,有氣無力地應道。
「好的,先生,我把水杯和葯都放在床頭柜上了……」
「呃,多謝余同學,你趕緊上課去吧?不要耽誤了功課……」
「好的,黎先生,那我先走了,您多休息啊……」余茂生輕輕關好了房門,就騎上自行車往教室方向而去。
黎先生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再無動靜,才掀開了被子,坐了起來。
他端起那杯熱水,慢慢地喝著,可那包葯卻沒有動。這是替別人買的,不能輕易浪費了。這兩天,他借著「生病」的機會,把城裡藥店的情況基本上摸了一遍。
看來這家「康年大藥房」頗有背景,各種西藥都有供應。可惜,那些葯太貴了,普通人家多是按天或按片購買,想若批量採購怕是不妥。
黎先生站起身來,在屋裡踱著方步。
他走到桌前拿起帽子,見下面壓著一塊銀元,不禁皺了皺眉頭。這個余同學怎麼又把錢給送回來了?這是買葯的錢,怎麼能讓他自己墊上呢?明天,得把錢還給他。
不過,這個余同學倒是不錯。他做事積極熱情,還很聰明。另外還有家世掩護,是一棵不錯的苗子。
他想對余同學重點考察一下。
余同學是本地人,對城裡的情況非常熟悉,去哪裡都不會引起注意。而他初來乍到,對清河縣城不了解。作為一個外鄉人,一舉一動都得小心謹慎。
余茂生回到教室時,上課鈴已經響了。
他從後門溜了進去,心還在咚咚直跳。能為先生做件事,他感到很開心。可聽著課,卻不由得想起了藥店里的那位小姐。
她幹麼看著他?難道是他家的某個親戚嗎?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沒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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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梅回到了家后,好不容易才按下了那份激動。
看來,這一世變化的確很大,僅憑著以往的經驗怕是不夠。藥房那邊情況不明可以暫時擱一擱,先把醫術撿起來再說。
她考慮了一下,打算找幾本醫學方面的書籍鞏固一下。於是,提筆列下了一串書單,什麼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孫思邈的《千金方》等等,大多是一些通用典籍。
這些醫書在縣裡怕是難尋,不過在省城書店應該有賣的。按照目前家裡的經濟條件,買幾本書還是能承受的,得儘快託人去買回來。
算算日子,距離來年春天還有好幾個月,她得做好一切準備去迎接那場挑戰。父母還很年輕,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早早去了。也唯有救下父母,才能心無遺憾地重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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