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

  【伍】


  轉眼將近年關, 寒風越來越凜冽,冰雪夾雜著黃沙撲在人的臉上,迷得眼睛都難以睜開。


  只要挨過了這個寒冬,二十萬大軍就可以回吳國與家人團聚了。


  姻黎吩咐將士們收拾行裝, 等最後一場大雪后就啟程。


  然而終究是天意要姻黎的大軍不得安生。


  在大雪前的半個月, 郝洲城斷糧了。


  二十萬大軍的糧食不是小數目,原本囤積著糧食的糧倉不是被誰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等姻黎趕到的時候,守著糧倉的將士已經死去多時,而糧倉衝天大火,裡面的糧食一粒不剩。


  漫天的火光與夕陽相伴,姻黎無故就想到了郝洲城東城門被破的哪一日。


  「是不是你?」姻黎拽著陸無眠的衣領, 咬牙切齒的問道。


  「咳……」陸無眠被勒得喘不過氣,無奈一笑:「我說不是,你信么?」


  副將拉住姻黎的手臂勸道:「不是他, 他一直都待在府里!」


  「郝洲城被破那日他也待在府里!」姻黎轉頭對著副將怒吼。


  姻黎看向陸無眠蒼白的臉:「你最好不要讓我查到是你。」


  而回答姻黎的只有陸無眠無盡的咳嗽聲。


  最終也沒查到是誰,二十萬將士等著吃飯,姻黎當夜便決定立即啟程。


  趕一趕路還能來得及去下一個城裡。


  而在回程的路上, 姻黎大軍遭到埋伏,埋伏的人是乾國的餘黨。


  姻黎的大軍饑寒交加,又被迫挨打, 很快便不堪一擊, 像一盤散沙一樣被乾國的餘黨打得抱頭鼠竄。


  而且烈伏將軍姻黎還受了重傷。


  與上次戲耍陸無眠不一樣, 這一次姻黎被暗箭一箭射進了心口, 護心鏡擋了一下變得粉碎,箭頭整個沒入了皮肉里。


  當副將雙眼通紅的將姻黎抱回營帳,守在營帳里的陸無眠當時便愣在了原地。


  姻黎的手臂無力的垂著,血順著手滴在地上,彷彿永遠不會停止一樣。銀白的羽翎頭盔不知所蹤,一頭束起的青絲沾著血混作一團,而姻黎的整個左臉都是血。


  副將將姻黎放在床上,跑出去找軍醫。


  陸無眠緩緩單膝跪下,湊近姻黎的臉,卻怎麼也看不清她原來的面貌。


  當他想要為她將臉上的血擦乾淨時,衝進來的副將一巴掌扇開他,怒道:「你做什麼!」


  陸無眠愣了愣,道:「她的臉。」


  副將一聲低沉的哽咽,從齒間擠出幾個字:「是我沒用,讓將軍摔在了亂石坡子上……」


  陸無眠僵著脖子轉回頭,看向姻黎的臉。


  這次他看清了,原來那臉上除了血,還有粘上了泥土的皮肉。


  「無妨無妨,只是臉傷了,無性命之憂。」軍醫道。


  此時所有人都忘了,姻黎雖是將軍,也是個女子。一個女子的臉被毀了,也許比丟了性命更讓她無法接受。


  姻黎昏迷了三日,陸無眠也就在她身邊守了三日。


  當為姻黎換藥的時候,陸無眠見到她衣服脫下后,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副將說,那是以前打仗時留下的。


  比較新的則是攻打乾國,到處尋找陸無眠時留下的,最深的一條從手臂一直延伸到了脖子。


  陸無眠一邊守著沉睡的姻黎,一邊想著她上陣殺敵的樣子。


  她這麼兇悍,殺人的時候一定眼都不眨吧。


  聽副將說,她被人砍了一刀還能面不改色的砍回去。


  姻黎醒來的時候第一眼便見到趴在她手邊的陸無眠,抬起手沿著陸無眠的額頭一直划至鼻尖,最後劃到唇邊時,被一隻大手握住。


  陸無眠睜開眼,淡漠的眸子看向姻黎。


  而握著的手卻沒放開。


  「嗯……」姻黎動了動唇,發現左臉生疼,抬手摸在厚重的繃帶上。


  「我毀容了?」姻黎有些詫異。


  陸無眠將她的手拉下來,輕聲道:「別碰,會好的。」


  姻黎看起來卻沒有陸無眠想象中的那樣激動,只略帶可惜的說道:「更嫁不出去了。」


  陸無眠低低的嗤笑一聲,一臉無可奈何。


  「咳咳,這次流這麼多血,要好好養養。」陸無眠為姻黎壓了壓被子,然後起身準備出去找軍醫。


  姻黎突然伸手拉住陸無眠的手。


  「陸無眠,別走。」


  陸無眠回頭,將姻黎的手塞進被子里,復又坐下。


  「陸無眠。」


  「嗯。」


  「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陸無眠良久沒有回答,等姻黎都快絕望時,陸無眠淡淡一笑。


  「很好看。」


  姻黎縮在被子里的手緩緩握緊,只露出的右眼裡若有光。


  陸無眠對姻黎越來越好。


  這是姻黎這段時日以來的直覺。


  雖面上還是淡淡的,但他看向姻黎的眼睛卻很溫柔,有時還帶著隱隱的笑意。


  姻黎的任何請求都他都會答應,姻黎的任何問題他都會回答。


  待姻黎能夠下床行走,陸無眠扶著她的手走出營帳。


  營帳外已是滿眼春光。


  姻黎抬手在眉間搭個涼棚,遮住徇爛的陽光,眼光掃到身邊陸無眠的側臉。


  「陸無眠。」


  「嗯。」


  陸無眠轉過頭來,深邃的眸子在陽光下變成了琥珀色。


  「你不怪我了么?」姻黎鼓起勇氣問出最想問的問題。


  「不怪了。」陸無眠緩緩搖頭。


  「我殺了你的妻子。」


  陸無眠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傷,但轉眼即逝。


  他微微笑道:「已經過去了。」


  【陸】


  二十萬大軍穿過戈壁,回到了吳國的邊界,舉國歡騰,連吳國皇帝也從遙遠的皇城傳來嘉獎的聖旨。


  軍中喜氣洋洋,不止是因為回國了,還因為到處都在傳將軍與陸無眠的好事將近。


  就連姻黎自己也以為她終於等到了陸無眠的心。


  然而在某一日夜裡,陸無眠卻病了。


  應該說他早就病了,姻黎卻沒發現。


  從郝洲城開始就一直咳嗽,到最後咳得越來越頻繁,陸無眠只說自己得了風寒。


  姻黎找來軍醫為昏迷的陸無眠診治時,軍醫卻嘆息著搖頭。


  「許是那兩月被馬拖在冰天雪地里行走惹了風寒,導致寒氣入了心脈,沒得救了。」


  姻黎將軍醫扯回床邊,狠厲道:「再診!」


  「將軍,軍醫不會診錯的。」副將攔住姻黎,苦勸道。


  姻黎不信,陸無眠怎麼可能會死?


  她找來所有能找的大夫,一一為陸無眠診治,得到的卻都是一樣的結果。


  昏迷的陸無眠依舊咳嗽,眉頭緊簇,唇邊帶著一絲血。


  「陸無眠。」


  姻黎捧著陸無眠的臉,湊在他耳邊道:「陸無眠,你醒醒……我放你回去,再也不折磨你了。」


  副將紅了眼,偏過頭不願再看這一幕。


  「你醒醒啊,陸無眠。」


  姻黎的淚悄然滑下,落進了陸無眠的脖子。


  姻黎沒日沒夜的抱著陸無眠,給他講述自己八年來的征戰事迹,給他講述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心動。


  「那時你穿著件破舊的衣裳也這麼好看。」


  姻黎將臉窩進陸無眠的頸項里。


  「我當時在想啊,要是能討回來當相公就好了。」


  【柒】


  「書生,我正缺個軍師,跟我走吧?」


  「我自認沒那個本事,將軍還是另尋他人吧。」


  「我說你有,你便有。「


  那一日黃沙漫漫,唯姻黎眼中的陸無眠光彩非凡。


  陸無眠是在桃花盛開的時候醒來的。


  窗外鳥語花香,枕頭上還留著熟悉的清香味道。


  陸無眠從床上坐起來,環視了一圈也沒找到那個人。


  只有手中握著一張紙,那是當年在郝洲城時,姻黎逼著他給乾國皇帝寫的挑戰信。


  聽說陸無眠醒了,副將破門而入,怒氣沖沖的將陸無眠提下床。


  「你明知自己會死,何苦還要招惹她!」


  「你一介平民,命這麼賤,憑什麼要她拿命來換?憑什麼!」


  「若是換作你當初的未婚妻,你還捨得在死之前這樣傷她么!」


  「你到底是恨她還是愛她!」


  聽著副將不斷怒吼出的話,陸無眠良久道:「她在哪兒?」


  副將一個怔忪,鬆開了陸無眠的領子。


  嵇無山遍地花香,山高入雲,四周常年環繞白霧,站在山腳如臨仙境。


  山頂上有一屋脊,背靠漫山高竹,面臨萬丈懸崖,屋以竹而建,清幽無比,門上有一匾額,提著「秦狼姻」三字。


  姻黎坐在懸崖邊的藤椅上,仰面沐浴著陽光,右臉俊俏無比,左臉卻爬滿了猙獰的淡粉色疤痕。


  「凝姐。」姻黎悠悠喚道。


  從吳國皇城姻家派來的婢女走出來,雙手扶上姻黎的胳膊。


  「將軍累了吧,我扶你進去歇歇。」


  姻黎被攙著站起來,年方二十的人,走起路來卻帶著一股子老年人的蹣跚。


  五年前烈伏將軍被敵軍埋伏,幾經周折才逃出來,卻命在旦夕。秦狼姻家為救這個僅存的獨苗,將祖輩傳下的護心丹請出了老宅,戴於姻黎身上。


  護心庇體,卻不可摘之,否則逆天反噬,度一年如度十年不止。


  而現在姻黎的護心丹沒有了,在陸無眠快要咽氣的時候,摘下來戴在了陸無眠的身上。


  一年老十歲,她年華正好,卻要老去了。


  半年後,陸無眠來到山頂的竹屋前。


  門前放著一把藤椅,許久都沒人坐過,上面積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陸無眠對著屋裡道:「陸無眠求見烈伏將軍。」


  許久後走出來一名婢女,客氣的對陸無眠行了一禮。


  「將軍不見客,請回。」


  陸無眠在屋外站了兩日,獨自下了山。


  第二年,陸無眠又來了。


  依舊是將軍不見客。


  第三年,陸無眠靜悄悄的來,在藤椅上坐了許多日,感受著姻黎曾經感受的陽光,最後默默下了山。


  第四年,陸無眠將一喜帖放在屋外,無人來拿。


  第五年,吳國舉國掛白帆,吳國皇帝下詔收姻黎為義女,封「廣遠和義公主」,姻黎的葬禮按國葬制。


  來接廣遠和義公主遺體的人浩浩蕩蕩達千人之數,其中有秦狼姻氏,有姻黎曾經帶領的將士,還有皇宮裡派出的禮官。


  唯獨沒有姻黎最在乎的那個人。


  嵇無山頂的竹屋已經空了許久,門前放著一塊石頭,石頭下壓著一張白紙。


  白紙是陸無眠寫的那張挑戰信,空白處是狂放中帶著一分娟秀的字體寫的一句話:「我心悅你。」


  而下面還有一句比較新的墨跡。


  「我亦之。」


  風將白紙的邊緣輕輕吹動,卷著邊裹住石頭,如溫柔的手掌。


  許多年後,一名叫阿凝的老人上了山,路過石頭時停下腳步,彎腰將地上的紙撿起來。


  上面的字已經模糊不堪,老人看了許久才看明白。


  最終她笑了笑,蹣跚走到懸崖邊上,將手微微一揚。


  風裹著泛黃的紙捲入山谷,飛進雲霄,最終在碧藍的天空里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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