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8 章

  【肆】


  「陸無眠, 你成天看書悶不悶啊?」


  「書乃黃金屋,有何悶一說?」


  「別看了,來我問問你,你有心儀的女子么?」


  拿書的人愣了愣, 微微抬起眼, 望著一個不知名的方向,眼中浮起一層笑意。


  「有。」


  「是誰?」姻黎有些難過了。


  陸無眠看向整個上半身都趴在自己桌上的人,神情晦暗不明。


  「不可說。」


  不可說之人,不可說之心。


  二十萬大軍從霄城回來,歷時兩個多月,最後停在了郝洲城。


  大雪封山,郝洲城內人煙稀少, 獨兩年前姻黎與陸無眠住的那座府邸還完好無損。


  被馬拖了兩個月的陸無眠渾身是傷,身上掛著那件單薄的長衫,手腳都長出凍瘡來, 原本就有些消瘦的臉已經瘦得凹下去,與曾經清風俊朗的模樣大相徑庭。


  副將心中嘆道,若不是將軍刻意放慢了腳步, 他們現在早就在吳國境內了,哪裡能被大雪困在這郝洲城裡?

  姻黎漫步走在熟悉的院子里,肩上披著白色獸毛長袍, 三千髮絲隨意散在背後。


  院子中擺著石桌石椅, 兩邊的偏房整整齊齊摞著成千上萬卷書。


  指腹輕輕略過石桌的桌面, 帶著冰涼凹凸的觸感。姻黎在石椅上緩緩坐下, 漫天飛雪落下,染白了屋檐與樹梢。


  「將軍,人帶來了!」


  副將拉著一截繩子走進來,繩子后綁著面色發青的陸無眠。


  見到坐在院中與雪景混成一體的白色背影,陸無眠微微一愣。


  「解了。」姻黎淡漠道。


  副將抽出佩刀一劃,陸無眠身上的繩子便落在了地上。


  姻黎轉頭看了一眼陸無眠,隨即站起來,漫步走向一旁的偏房,回來時手中捏著兩本書。


  「你愛書,我便為你搜盡全城的書閣,尋來所有的書贈與你。」


  姻黎一步步走向陸無眠。


  「你喜靜,我便將這個府邸空出來,命所有人都不得打擾。」


  「我每日半夜坐在屋檐上,就為見一見你的身影。」


  當姻黎靠近陸無眠,陸無眠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呼吸一滯。


  「我耗費兩年時間踏遍乾國疆土,就為尋到你。」


  姻黎站在陸無眠的面前,平靜的說出這一番話,眼裡不帶半點神采。


  「火摺子。」姻黎對副將伸出手。


  副將掏出火摺子放在姻黎的掌心上,姻黎捏著在空中一晃,將燃起的火摺子慢慢湊近手中的書。


  「你如此憎惡我,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個笑話。」


  姻黎看著手中燃起的書,看著它一點一點燒為灰燼,灑落在腳下的白雪裡。


  火舌一點點往上舔舐,包裹住了姻黎的指尖。


  陸無眠緊張的低呼一聲。


  「將軍,燒到手了!」副將出聲提醒道。


  姻黎彷彿不察,慢悠悠的丟開火團,兩根手指被火燎得通紅。


  副將趕緊撿起一團雪包在姻黎的手指上。


  姻黎看著陸無眠,嗤笑一聲:「再痛,有我的心痛么?」


  雪白獸毛長袍在陸無眠面前呼啦啦展開,姻黎走向院子外的背影顯得十分蕭索。


  「副將,帶人來把院子里的書都燒了,就在這個院子燒。」


  「是,將軍,那……陸無眠住哪兒?」


  門外淡漠的聲音緩緩傳進來:「還是這個院子。」


  院子里的書燒了一天一夜,燒書的火盆都變了形,副將拿著焦黑的火盆經過姻黎的院子,見屋門閉緊,屋內一片黝黑,無奈搖頭嘆息。


  何苦喲。


  大軍在郝洲城內停歇了一月,大雪還未停,隱隱有要下到年後的趨勢。


  姻黎已經許久沒有走出自己的院子,將士端進去的飯菜再端出來時根本沒怎麼動,這可愁得副將頭髮都白了。


  而姻黎在自己的屋內也沒做什麼,整日側躺在塌上閉目養神。


  論起當年,她其實也是大家族裡的千金小姐,過的日子比許多人舒坦,吃的用的都是一等一的好。自開始接手兵權后,便開始克制自己的喜好,與眾將士同甘共苦,才得以這麼快便服眾。


  現在仗打完了,她也該考慮考慮把軍權還給皇帝老兒了。


  好歹也是個名門千金,早點回家成親才好是不是……


  正渾渾噩噩的想事情,房門被開了一條縫,刺眼的白光照了進來。


  想來是送飯菜的。


  「放那兒吧。」姻黎撐著頭,隨意的指向桌子。


  飯菜被輕聲放在桌上,可應該退出去的人卻一直沒出去,開著的門往裡灌著寒風。


  姻黎不耐煩的皺眉,睜眼看向杵在房中的人。


  直直對上陸無眠那雙清幽淡漠的眼。


  姻黎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來作甚?」


  「吃飯。」陸無眠開口。


  姻黎繼續閉上眼睛養神,「出去。」


  平淡的吐出兩個字,彷彿陸無眠只是她手下的一個普通將士。


  門被關上,房裡又變得昏暗無光。


  可姻黎再也無法心平氣和的想事情。


  她睜開眼,極度不耐煩的開口:「我叫你出去。」


  陸無眠站在床邊,完全不懼怕姻黎凶神惡煞的表情:「起來吃飯。」


  說罷他走到桌邊,將桌上的燭火點燃,房內頓時亮堂起來。


  上一次來這個房間,陸無眠沒來得及看仔細,他端詳著房內的擺設,見到牆上掛著一幅潑墨山河圖,空白處題了一首詩。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批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無力獨破受凍死一足!

  字體蒼勁有力,又帶著一分女子的娟秀。


  而題字的下面,赫然蓋著「烈伏」陰陽兩種印章。


  「原來你讀過書。」陸無眠轉身看向姻黎。


  這幅山河圖一筆揮就,非十年功力不可畫出,而字也渾然一體,儼然大家風範。


  何止讀過,造詣還很深。


  「吾輩秦狼姻氏後代,獨女。」


  姻黎從榻上坐起來,漫不經心說道。


  秦狼姻氏,本是百年世家,后因亂世而出世,隨吳國□□南征北戰,打下大片山河,也因慘烈的戰爭使族中子嗣漸漸凋零。百十年後,大多數人都只知道姻家出將軍,卻忘記了姻家原身是書香世家,家中人才輩出,無論是文還是武都不可小覷。


  「那你為何……」陸無眠道。


  「為何如此粗俗?」姻黎打斷他的話,坐在桌旁,拿起桌邊的筷子。


  帶著若有若無的嘲諷味道:「你以為學文是為了成天高頌你們文人的不屈傲骨和高烈品德?天下太平我為國而安,國家有難我為國而戰,最後反倒成了你們文人鄙夷將士的借口嗎?」


  姻黎拿著筷子夾了菜放進碗里,背脊挺直而坐,吃得不慢卻相當優雅。


  食不言寢不語,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吃完后姻黎拿起桌上的白絹擦了擦嘴角。


  然後將白娟隨手丟在桌上,「李副將從我八年前領兵就開始跟隨我,他爹是內閣大學士,姐姐是宮裡的李貴妃,從小跟著皇子們一起上書院,可國家缺武將的時候,他義無反顧的跟了我。你可以去問問,這八年來他回過幾次家?」


  姻黎兩指點了下桌面,等陸無眠反應過來的時候,已見姻黎自己端著杯子在喝水了。


  放下杯子,姻黎淡淡道:「你走吧,難道你以為為我端個飯菜,我就能放你離開么?」


  陸無眠想開口說個什麼,卻見姻黎冷眼看過來,「我殺了你的妻子,難道你不記前仇?」


  陸無眠立時閉了嘴,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冷風灌進屋裡,姻黎聽見門外副將刻意壓低的聲音傳進來。


  「將軍吃了嗎?」


  須臾后是陸無眠的聲音:「吃了。」


  姻黎一揮袖將桌上的碗碟掃下去,落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外面的說話聲頓時消失了。


  卻不知是因為姻黎的一番話打動了陸無眠還是副將去請求了陸無眠什麼,從此後陸無眠每日都來姻黎的院子,任姻黎怎麼罵他都不走。


  只有每次姻黎說到陸無眠的妻子時,陸無眠才會臉色陰沉的出去,但過了一會又回來了。


  「陸無眠,你能不能滾遠一點?」


  「咳咳……」陸無眠輕咳了兩聲,繼續拾起桌上姻黎弄亂的字畫一一擺好。


  「最無一用是書生,」姻黎從書里抬起頭來,「陸無眠,這說的不就是你么?」


  陸無眠站在旁邊不說話,許是因為受了寒,近日裡一直咳嗽,連帶著臉色都有點蒼白。


  終於姻黎受不了了,無奈問道:「陸無眠,你究竟什麼時候走?我放你離開,你走吧。」


  「會的,」陸無眠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不久了。」


  姻黎狐疑的看著他,不知這話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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