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愛恨由人
炎玦領著沐子央來到內書房, 他反手關上門,來到書案前坐下,兩人皆不言語,靜靜地等著對方先開口。
等了許久, 炎玦抬起頭望著她,只見她如往常般端莊有禮,神情絲毫不見半點異狀。
他以為她故作無事, 可這樣的反應並不是他所希望的,於是他輕聲道:「阿央, 過來。」
沐子央不疑有他, 垂首走至他身旁。
炎玦忽然揚起了手,撫過她的頭頂, 「你落下的玉冠, 這些年來我一直親自收著, 如今還給你后,你切記不可再遺失了。」
沐子央怔愣一下, 他有這麼大的轉變,並非好事。
炎玦看她如此緊繃, 忍不住道:「阿央, 當時是我疏於防範, 才讓朱雀有機可趁, 後來又因種種巧合, 導致妖氣影響我的神識。」
沐子央冷靜下來, 面不改色地問道:「師父何錯之有?」
炎玦皺起眉頭, 她為何能夠將那樣的事,看得如此無關緊要?
沐子央雲淡風輕的態度,讓他竟有一種,她打算矢口否認的錯覺。
炎玦蹙緊眉心,直言不諱地說道:「你在我面前,裝作忘記樹洞里的一切,無非是不想造成我心中的負擔。」
沐子央緩緩道:「師父,阿央真的不記得了。」
炎玦頗感無奈地搖搖頭,語調變得十分和緩,「我們毋須再自欺欺人下去,事情既已發生,以後你我的關係,自然與過去不同。」他頓了頓,「我知道你一時接受不了,可沒關係,我不會逼你,等你想明白了,你再給我答覆便是。」
沐子央忽然退後一步,拱起手道:「阿央不明白師父所說是何種意思,中箭以後,阿央醒來已身在冥殿內,且並無印象先前到底發生何事。」
至此,炎玦終於發現她不像是在迴避問題,當下便收斂神色,恢復鎮定,他必須弄清楚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他徑自執起沐子央的手,為她按脈,不覺得有任何異狀,緊接著再往她體內灌入少許真氣,亦沒有發覺有何不對之處。
最後,一陣不安流過他的心底,他探向她的識海,赫然驚覺,裡頭竟無那兩日,他們在樹洞里所經歷過的一切。
墨青宸竟敢這般膽大妄為,甘冒讓沐子央神識崩潰錯亂的風險,也要孤注一擲地抹除那段記憶。
興許他就是有意,讓所有的事情退回原點,不讓他們師徒關係,有一絲一毫變調的可能。
然而,縱使前有萬丈深淵,炎玦亦無所畏懼。
情念既起,退無可退。
怨只怨墨青宸過於心狠手辣,在背後強行干預,竟連一絲念想也不給沐子央留下。
如今炎玦再想貪戀這一點溫柔,也似南柯一夢,不得不醒。
愛恨由人,身不由己,豈止可悲而已,簡直是奇恥大辱!
縱使甘願入紅塵,卻已無路可去,情緣被斷,逼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退回到原點。
炎玦思索了一會兒,便無意再讓她想起當時的事,他刻意引開話題,「阿央,為師一意孤行,讓你身陷險境,你可怪為師?」
沐子央語氣誠懇地回道:「師父是為了阿央好,阿央豈有可能怪師父。」
炎玦不動聲色,很快找回自己原本的身分,他如今還是她的師父,也只能是師父,不若墨青宸,恣意妄為,要什麼便是什麼。
他十分清楚,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否則縈繞於心的期盼,終究會化成泡影。
炎玦沉下心來,問道:「阿央,告訴為師,這五年來你與東海門到底發生了何事?他們又去了哪裡?」
「龍王曾囑咐門下弟子,力保阿央性命無虞,亦將浮沉璧給予阿央。」沐子央道,「在師伯那裡養傷時,東海門弟子皆留在青邱城內,等待阿央指示。」
炎玦雖不解師姐為何沒與他提及此事,但這個疑問,因為沐子央提到東方朔謙,便被暫時擱置在一旁。
他的心裡,忽然感到一股深沉的懊悔與不甘。
悔的是,當時他竟然選擇致阿央於死地。
不甘的是,他只想犧牲她來成全所有人,東方朔謙卻是寧願負盡天下人,也不肯負她一人。
東方朔謙就算死了,也要守護好她,他除了囑咐門下弟子外,還留給她浮沉璧,為她籌謀未來的路該如何前行。
同樣對她有情,但兩人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炎玦幾乎無地自容,他現在有何資格與她談論這樣的事?
待他安排好一切,讓她得以和他共享尊崇時,她便不會因為東方朔謙,而有理由來搪塞他。
沐子央眉眼淡淡,將炎玦此刻的掙扎,全部看在眼裡。
往事歷歷在目,他如此高傲之人,心裡可曾有過愧疚?
炎玦自詡為瀛洲執掌,永遠是那麼高高在上,不願沾染世俗半點愛恨嗔痴,但一樣會犯下他自己最鄙夷的錯誤。
他甚至曾經要動手殺她,她能夠理解當時事態緊急,然而因為東方朔謙的死,她絕對無法原諒他。
此時,炎玦回復了往常的鎮定,鄭重囑咐道:「阿央,為師命你即刻帶領東海門回返瀛洲,他們有恩於你,亦是你不可逃避的責任,你必須引領他們走回正道,不要繼續躲藏在青邱城內了。」
沐子央壓下心中的不快,朝他做了一個深揖,「是,弟子謹遵師命,必當儘速為之,不敢有失。」
炎玦端詳著她,她似乎總在拉遠他們之間的距離,可無妨,他會慢慢地讓她找回失落已久的初心。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繼續道:「阿央,你身子尚未痊癒,留在冥殿於你的傷勢無益,你今日便可回來無量宮,為師會儘可能幫你醫治。」
在嘗過先天真氣的苦頭后,沐子央不會允許那種情況再度發生。
她不急不徐道:「師父的好意,阿央心領了,可東海門弟子既聽我號令,我身為一派之首,不管待在無量宮或是冥殿都不妥當,因此阿央懇請師父准許,讓我以後都能留在琉光澤離宮。」
炎玦沉默片刻,她很明顯在拒絕他,但只要她內傷未愈,便沒有理由阻擋他的關切,「阿央,倘若你心意已決,為師不會勉強你待在無量宮,但內傷拖太久,畢竟對你身體無益,若你想改在琉光澤璃宮診治,也並無多大的關係。」
沐子央低下頭,四兩撥千金地說道:「師父日理萬機,豈能為了阿央耽誤正事,莫說師父疼惜阿央,執意要如此做,阿央心裡始終過意不去。」
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炎玦的神色並不好,繼續道:「我已將受傷一事,傳予師伯知道,她不日便會前來瀛洲,為阿央診治。」
炎玦心中先是一陣愕然,後來便升起微微的怒意,可他臉上並沒有顯現出來,「既然有你師伯相助,那就用不著為師了,你退下吧。」
沐子央恭謹地應聲「是」后,立即離開無量宮,轉往在海邊的琉光澤離宮。
此處已經許久未有人來了,卻因被布下結界,所以好生地被保護起來。
裡頭仍舊窗明几淨不說,擺設也還是五年多前,弟子們匆忙離開時,所遺留下來的樣子。
沐子央手持浮沉璧,輕而易舉便解開結界,進到大殿中。
這裡的一切彷佛靜止了,唯有布幔隨風擺盪時所發出的聲響,才讓人覺得不那麼蕭索孤清。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龍王的寢殿。
以前她從未進到過這個地方。
東方朔謙秉性溫和,房內的布置與他的行事作風相似,清一色是黃花梨木傢俱,雅緻大方,給人一種熏然的暖意。
想起往事,沐子央隨意找了張椅子坐下,將浮沉璧放在掌心,擰眉沉思。
直到殿外的幾盆植栽,發出喧鬧聲,忽然警醒了她。
殿外的那幾株紅薯,應是東方朔謙有意種在那的,若不仔細看,只會以為是幾盆青翠茂密的綠葉。
沐子央還是因為它們躁動起來,才意識到紅薯們的存在。
她信步走至門外,庭院里站著一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與她有約的無塵上仙。
沐子央已有一段時日沒有見過她,她看起來也沒有多大的變化,氣度依舊雍容,沉著端莊有如觀音菩薩。
無塵在三十二重天,時不時聆聽佛祖講道,道心之堅定,遠遠勝過在紅塵俗世里打滾的師弟。
相由心生,她的外貌已非昔日清麗貌美的女子,反而比較像是典雅高貴的年輕婦人。
因同為法華門弟子,沐子央與她站在一起時,猛一看,倒是有幾分相像。
她們的眉心都有一個紅點,身穿白色的道袍,只有頭上戴的冠飾略有不同,無塵是瑩潤通透,無一絲雜質的翡翠,沐子央則是上等的白玉。
無塵來的時間剛剛好,沐子央正好有理由,可以離開墨青宸,光明正大地留在琉光澤璃宮。
她們很有默契地來到宮外的懸崖邊,眺望遠方的大海。
無塵欠了欠身,不失禮節地說道:「聽聞王尊身體有恙,我便立即趕了過來,不知可否讓在下按脈查看?」
沐子央忽然笑了一聲,波瀾不興地看著她,半晌后,才以一種久居上位者的聲調,語重心長道:「真是難為你了,才短短一日的時間,就要你特地從那麼遠的地方趕來。」
無塵頷首,輕輕地揚起嘴角,「王尊毋須如此客氣,這是在下應該做的。」
沐子央挽起袖子,伸出一隻手,無塵畢恭畢敬地躬下身來,按在她的脈門上。
未幾,無塵按完脈,將她的手放在身側,再把長袖一絲不苟地整理好,接著又道:「王尊雖無大礙,但內傷要痊癒,除非輸入大量的真氣,否則只能仰賴長時間的休養,不知王尊想採取何種治療之法?」
沐子央轉過頭來,凝視眼前這位素有「法華門第一上仙」美稱的弟子,淡淡道:「倘若瀛洲真正主事之人是你,我便毋須這般勞心勞力,還得委屈自己枉做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