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黃雀伺蟬
沐子央抬起臉來, 輕聲道:「師父,阿央回來了。」
在發生那樣的事情以後,炎玦想都不敢想,她還願意回到自己身邊。
那一時的意亂情迷發生后, 他原以為人不在了,忘掉便是。
可這些日子以來,他才驚覺她其實沒有離開。
有時在內書房裡, 當他埋首於文書時,她會垂首靜立在桌旁, 細心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倘若他需要筆墨, 她會在第一時間替他備好,又或者他只是轉過頭看像她, 她都會適時地投過來一抹溫和的微笑。
他已不曉得有幾次, 在忙得渾然忘我之際, 無意間喊道:「阿央……」
然而,回應他的只是滿室寂寥, 他不得不承認,經歷過樹洞里的那幾日, 他潛藏在心底許久的秘密, 猶如潰堤的河岸, 在慾望的澎湃的擊打下, 土崩瓦解, 再無法阻擋它存在的事實。
他不只一次回憶往昔, 阿央總愛黏著他, 怯生生地喊著「師父」,彷佛這樣她便什麼也不怕了。
偶爾他出神地望著窗外,就會想起她剛學會御劍時,是如何在他的牽引下,穩妥地飛在半空中。
當時她開心不已的模樣,一直深深地印在他腦海里。
到她長大,還未曾知曉人事,只因一時錯愛,先是被自己殘忍地推開,終至落到墨青宸手中,身心皆傷。
那時她哀求的話語,猶在他的耳間回蕩……
「師父,阿央以後絕對不敢了。」
「師父,阿央知錯了,求您原諒阿央,」
她跪伏於地,將頭磕到流血,苦苦哀求著他,卻被他斷然拒絕。
他是她的師父,她的錯理應都該他來承擔,可他從未保護好她。
讓她僅僅是一步走錯,便再也無法回頭。
不過,她還是回來了。
無論他多少次狠心地將她推開,她仍舊想盡辦法要回到他的身邊。
即使在限界內,他差點對她做出那樣不堪的事,她寧願惹怒墨青宸,也希望求得自己原諒。
可是她何錯之有?錯的人是他,竟要叫她來受罪。
炎玦端詳她蒼白的臉蛋,明明身子尚未痊癒,她依然如此任意妄為,絲毫不顧旁人的眼光,固執地等在這裡,非要見上他一面。
在這一刻,他知道自己輸給了她,幾乎輸得一蹋糊塗。
炎玦忽然間醒悟過來,墨青宸算什麼東西,阿央若非過去被他所拒絕,豈有可能退而求其次,喜歡上那樣的人。
無論往後將會招來多少非議,他也不肯放開她了。
除了無法給她應有的名分,可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會儘可能滿足她。
他要讓她並立於自己身側,接受眾仙的朝拜。
思及此處,炎玦當著眾仙的面,朗聲道:「阿央,有為師在此,無人能加害於你,毋須害怕,你有話儘管對為師說。」
沐子央完全忽視來自身後,那道冰寒入骨的眼神,她頷首恭謹地說道:「師父,阿央錯了,有一件事情我沒有坦誠相告,我自知有錯,特地前來待罪,還望師父能原諒阿央。」
眾仙們雖不知事情的原委,但其中有少部分,卻是抱持著看好戲的心態,暗忖裡頭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抬起頭來說話,」炎玦不舍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如此卑微。
這時,墨青宸已是戾氣盡現,走至沐子央的身後,她沒有回頭,可臉上的神色驀地變得凝重。
炎玦出乎意料地做出有違身分之舉,他雙手扶住沐子央的肩膀,似是不再理會眾仙的目光,執意要做她最堅強的靠山。
一些比較識相的長老尊者,見到冥尊渾身散法出殺氣,都已退到遠處,靜觀事態的發展。
沐子央倏地往後退了一步,單膝跪於地,鄭重其事道:「師父,五年前,龍王將浮沉璧交予阿央,自那時起,東海門便聽命於我,可阿央從未對師父稟明過此事,這般隱匿不報之罪,還請師父責罰阿央,另外再懇請師父,准許阿央將東海門帶回瀛洲,我當盡心帶領門下弟子,以師父之命為依歸,不敢有任何違背。」
此話一出,周遭所有尊者與長老,頓時像炸開了鍋一般,議論聲不絕於耳。
連墨青宸也暫時冷靜下來,彷佛正在思考,她坦承這件事,背後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炎玦一怔,當年東海門離去后,他有一度以為他們跟著她,但在師姐那裡時,他並未發現他們的蹤跡。
他猜想許是龍王之死,致使整個東海門分崩離析了,未曾想他們一直默默地追隨著阿央。
如今她手裡握有極大的權力,與過去任人宰割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單憑她帶著東海門回歸,勢必讓瀛洲內部掀起一番變革。
原本門派間壁壘分明,誰也不服誰,可在東海門聽命於沐子央后,便隱隱產生一種態勢,瀛洲統治之權將會完全掌握在他的手裡。
那些有心要取而代之的尊者們,再也不能撼動他半分。
任春秋眼見事情如此發展,不由得臉色一暗,他早預料到沐子央此番歸來,絕非表面上那麼簡單。
怕是這一切,都是炎玦私下已布署好的。
任春秋暗忖:「炎玦若存心與我為敵,那我也不能束手就擒。」
另一邊,墨青宸若有所思,他凝視沐子央,心知道她不是故意要欺騙自己,只是因為他不會放她走,故而她要行此險招。
可她為何不願對他說明白?
頃刻間,他想明白了。
問題的答案,昭然若揭,沐子央不信任他。
墨青宸內心一沉,眸色逐漸深沉,她寧可相信炎玦,卻不願相信他?
她竟然以為炎玦仍如過往般,目空一切,無欲則剛。
真是天大的笑話。
她那個貌似內心澄凈,堅若盤石的師父,實則跟他沒有兩樣,都是滿身慾念,不值得信任。
墨青宸忽覺無比悲涼,無比諷刺,他明知道她要的是什麼,但他不敢幫她。
他很清楚,縱使是炎玦,在得知她真正的目的后,亦會拒絕她的請求。
她費盡心力滿足炎玦的願望,到頭來只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墨青宸卻沒法阻止她,因為他就是整起事件的始作俑者。
若果說命運推著沐子央不得不往前走,而他就是造成命運走錯的那個人。
墨青宸回過神,看著眼前師徒二人,若非還有其他尊者在,只怕炎玦都要牽起沐子央的手,直接回去後殿。
同為男人,墨青宸對炎玦會有的心思,自是再了解不過,他雖非聖人,可炎玦也不配自詡崇高莊嚴,端在他面前惺惺作態。
炎玦道:「阿央,隨我來,我有事與你商議。」
墨青宸忽聞此言,握緊拳頭,真正覺得不能再忍,憑他對沐子央的認識,她如此細心聰慧,豈有可能沒察覺到炎玦的異樣。
以前滿口都是為師如何如何,現在都堂而皇之說成「我」,他的舉止簡直可以是明目張胆,毫不避忌。
可恨!
完全無法容忍的可恨至極。
墨青宸往前一步,來到沐子央身邊,開口便道:「東海門回返瀛洲,事關重大,我與你們一道去商議。」
這時,她才慢悠悠地別過頭,看了一眼墨青宸。
姑且不論剛剛她的恭謹的模樣是真是假,他現在理應放下怒火,了解自己有非回法華門的理由。
可他的神情未免也太過可笑,恁地這般酸風苦雨,只為了她跟炎玦說了這些話?
他不是從不把炎玦放在眼裡嗎?
即便她刻意放倒他,從冥殿跑了出來,也不至於讓他這樣失態,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牽動嘴角,輕輕地笑了笑。
墨青宸見到沐子央對自己笑,所有的不滿與憤恨,忽然間化為煙塵。
她心裡肯定還是有他的,只要他別企圖影響她行事,她對他還是與閑雜人等不同。
此時此刻,墨青宸心裡覺得非常踏實。
炎玦就沒有那麼好過了。
他眼睜睜看著他們兩人,半是怨懟半是調笑,眼波間流轉著無限的情意,便覺有種從未有過的念頭,砸在他的胸口,撞得他氣悶血滯,呼吸不暢。
炎玦勉力壓下怒意,冷冷道:「這是我們師徒間的事,與旁人無關,你若有要事,可於明日早朝時提出。」
墨青宸嗤笑一聲,心道:「怎麼這會兒又變成師徒了?炎玦這個師父,果真是變幻莫測,叫人目不暇給。」
原本他還想當著眾仙的面,酸個幾句,讓炎玦難以下台,可這種惡劣的念頭,在思及沐子央對他的一抹微笑后,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墨青宸索性傳音給她,「你忙完事了以後,別耽擱太久,我先回冥殿等你。」他停頓半晌,想起本來有件承諾過她的事,正好可以用來當作她不得不回來的籌碼,「有辦法讓白蕊回魂的人,只有我,你欠她一命,理應報答此恩。」
他著實是最了解她的人,趁火打劫起來連眉頭也曾動一下。
沐子央心裡不以為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墨青宸。
炎玦見狀,面色不豫道:「阿央,跟我走!」
「是,師父。」她回過神來,不敢遲疑,隨即跟著他的腳步離開。
墨青宸看到炎玦的神色,真是由衷感到一陣快意。
他從不認為炎玦有資格與自己斗,可這並不影響他等著看熱鬧的心態。
人生八苦之一的求不得,如今也該讓炎玦好好地嘗一嘗,他當初如何折磨央央,就怎樣回報到自己身上。
自業自得,與人無尤,因果報應,天理昭彰,這便是所謂的現世報。
墨青宸揚起嘴角,暗道:「炎玦,你可得撐著點,莫要真遂了央央的心愿,她若求而不得,怨得只會是你。」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有何必要惹得佳人心裡不痛快,這樣的事,由炎玦這廝來做,自然比他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