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劫難逃
保生院里食衣住行,除了偶有幾位善人的救濟,大部分時候,都靠他們自給自足。
院後頭,在兩年前,開墾了一片荒地,種植許多瓜果蔬菜。
然而,老嬤嬤的年紀已大,待吃飯的嘴巴又是這麼多,所以他們的日子,仍是過得十分拮据與清苦。
幾個較大的孩子,只能趁著她不注意之時,到城裡乞討,或者接受賑濟。
老嬤嬤嘆息道:「我如何不知你們的苦心,可你們年紀還小,現在外頭拐賣孩子的壞人這麼多,我就怕你們被人給拐走了。」
芷兒扶著嬤嬤,虎著臉道:「還不只有人販子,聽附近的李大嬸說,最近官府也四處在抓小孩,你們還不收斂點,小心被人抓去求仙丹。」
這還真是一件新鮮的事。
院里的日子無聊,他們有空閑時,最愛聚在一起,聽芷兒姐姐,講一些聽來的鄉野奇談。
昊淵好奇地問:「為什麼官府沒事要抓小孩?」
芷兒先扶嬤嬤進屋裡去,再對後頭跪著的他們使了個眼色。
沐子央跟小夥伴們樂呵地站了起來,跑過去纏在芷兒身邊。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我也是聽來的,好像京裡頭的那位命在旦夕,國師夜觀星相,說是要造大船,往東海尋仙島,向仙人求得治病的仙丹。」
沐子央疑惑,「求仙丹就求仙丹,幹嘛要抓小孩子?」
芷兒搖搖頭,「李大嬸沒說,我也不清楚。」
小萱哆嗦著說道:「你們都忘了祭河神的故事嗎?說不定他們抓小孩,就是要拿他們去祭海神。」
幾個較懂事的院童,面色頓時變得鐵青。
沐子央用力捶了一下小萱的肩膀,打哈哈說道:「別瞎猜了,京城離這兒有千里遠,真要抓小孩,也抓不到我們這裡來。」
老嬤嬤卻突然嘆了一口氣,芷兒趕緊上前,蹲下來,輕輕地揉捏她的雙腿。
她不只心疼孩子們,四處奔波乞食,心裡更擔憂的,其實是另一件事。
夜裡,大伙兒喝過一點米湯配腌菜,便擠在大床上,頭捱著頭,腳碰著腳,睡成了一團。
今晚月色不若往日皎潔,反而為烏雲掩蔽,透出的微弱光芒,投射在林間,頗有一種凄迷之感。
在孩子們睡得正香甜時,有一群穿著甲冑的人,靜悄悄地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將保生院包圍了起來。
此時,老嬤嬤忽然張開雙目,腦中忽然閃過一陣靈光,她自知該來的,總歸是會來,即便她已布了許多陣法,仍擋不住被人發現這個地方。
只是她憐惜孩子那樣小,什麼都不懂,卻得承受如此大的重責與付託。
「碰碰碰。」大門被用力拍響,所有的孩童,不知發生何事,睜著迷茫的眼楮,望向聲音來的方向。
不過彈指之間,大門便被人強行破開。
大伙兒驚嚇地抱在一起,完全不曉得,誰會在大半夜,闖進這個破舊的小屋裡來。
當他們圍在老嬤嬤身邊,簌簌發抖的時候,外面一群身穿鎧甲的士兵,氣勢凌人地走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名穿著綠袍的官員,他甫進門,便朝老嬤嬤拱手作揖,態度甚為恭謹。
緊接著他又挺起了脊樑,大聲喊道:「保生院院長,還不速速跪下接旨。」
老嬤嬤艱難地下床,踩著不穩的步伐,正要跪下來之際,那人卻忽然揮動手中衣袖,朝天一捻。
剎那間,精光四射,屋外亮如白晝,原本在一旁的士兵們像被定住般,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身體卻一動也不能動。
沐子央看著周遭,發現跟自己一樣,還能東張西望的孩子,只剩下她、昊淵與芷兒姐姐三個人。
出人意料的是,官員突然跪了下來,「尊者,我已布下結界,官兵與沒有仙骨的孩子,只會看見我給他們的幻境。」
人界里,有一種人叫做神女,她們的耳目能通天界,與生俱來的能力,便是傳達神諭。
她們之中,年齡最高,卻不願修仙,甘願再進輪迴的,只不過寥寥數人。
這幾個人便被稱作尊者,她們寧受轉世輪迴之苦,也要解救蒼生,可以說跟大慈大悲的菩薩,沒什麼不同。
尤其是眼前這位尊者,救濟六界遺孤,護佑仙骨獨苗,犧牲不可說不大。
然而他亦深知,她並不願意,再與外界有所聯繫。
否則貴為尊者,何以捨棄氣勢恢宏的神宮不住,卻躲到離城邊的一處破屋。
「尊者,我奉聖尊之命,尋找三百名具有仙骨的童男童女,於東海之濱,搭上王船。」他說。
「我已不問世事。」老婦微微地仰頭,雙目雖已半盲,卻仍炯炯有神地望著他,「況且,我的孩兒們里,並無具有仙骨之人。」
官員笑了笑,顯然不信她所說的話。
處在猶如一片水幕里的孩童們,確實沒有流露出特殊的氣息,但他們之中,卻也有沒被定住的人。
這已經足夠證明,他們非比尋常。
電光火石間,有一名孩童的胸口,忽然閃起微弱的光芒。
他往那孩童的方向,跨了一大步。
老嬤嬤搖頭嘆息,她明白事已至此,再無轉圜的餘地。
「小娃兒,可否將你衣襟內的東西,借我一看?」他開門見山地問。
若說沐子央剛剛彷佛在作夢般,意識無法凝聚,現在她的靈台,瞬間清明了起來。
那個人一上前來,就要她衣襟內的東西看,不管她怎麼想,他都像是個壞人。
「不行!」沐子央緊抱著胸口,大聲喊道,「這是哥哥托我交給人的,豈能隨隨便便就讓你看!」
綠袍官員,含著笑意問道:「小娃兒,那位哥哥讓你把東西交給誰?」
沐子央別過頭,不肯回答。
他搖了搖頭,從腰間取出一枚令牌來,上頭赫然刻著:太常寺卿徐示青,幾個大字。
在保生院的生活,雖然困苦,然對孩童的教導,並沒有荒廢,沐子央認出上面確實有徐示青幾字,但她還是不願相信他。
她咬牙切齒道:「誰曉得這令牌是不是真的,保不定你就是街上會變戲法的賣藝人,一切只是你弄出來的障眼法。」
徐士青忽然笑了,他不過揚起手,信便從沐子央的衣襟里飛出來。
信一觸及他的手,隨即「滋」地一聲,爆出淡綠色的光芒。
沐子央大吃一驚,「啊!怎麼燒起來啦?」
「娃兒,沒事。」徐示青微微一笑。
這是有人給他一紙符令,他聽到腦海里傳來藍衣男子清朗聲音道:「此兒有仙骨,可召之。」
話語才落,徐示青雙手合掌,結了一個複雜的手印,朝沐子央一指,「崆峒印,破!」
她受不住這強烈的衝擊,隨即昏倒在地上。
老嬤嬤內心一慟,欲上前阻攔,可敵不過徐示青迅雷不急掩耳之勢。
他沒有任何遲疑,緊接著再結一個法印,打在沐子央頭頂,以防事態有變。
老嬤嬤痛心疾首地問道:「你何需如此心急?這麼小的孩童,你便把渡仙印打在她身上,如此一來,她將無法選擇要修仙,還是當個平凡人。」
徐示青雖面上總帶著謙和的笑意,可實則是最鐵面無私之人,他知道混沌滅世的徵兆已現,四方邪靈開始騷動,六界風波不斷。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用親自出馬,靠近人界帝王身邊,向他進讒言要求三百童男女,隨他往東海求取長生不老仙丹,實則就是要從中挑選,適合修仙的人選。
大亂在即,他們得做好萬全準備,多發掘出有仙骨的孩子,才能加以栽培教導。
可有這樣資質之人,萬中無一,往日即便他們到人間遊歷尋找,耗費數年光陰,也不見得能找出一個來。
所以他不得不倚賴王權,採取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笨法子,將有仙骨的孩童一網打盡。
尊者這裡自然更加不同,她收養六界遺孤,肯定有父母一方為仙,或妖靈之子混雜在其中。
他們的血脈,雖不見得人人都有仙骨,卻是比在大海中撈針,高出許多的可能性。
老嬤嬤悲痛不已,她只知若踏入那處修行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輕則因不夠資質,被飭回人間界,數十年間的記憶全無,從長生不老,變為垂暮老人;重則走火入魔,或死於匡扶六界生靈的戰事之中。
她因不舍,正要開口呼喚,「阿央……」
徐示青忽然又結了崆峒印,其他身具仙骨的孩子,立刻倒地不起,連剛剛的女孩在內,總共有三個。
他在兩名孩兒的頭頂也打下渡仙印,這樣將來哪怕他們逃走,天上地下,人間乃至於六界,都能感應他們的所在之處,再無躲藏的可能。
「弟子謝過尊者大義。」徐示青道。
於情於理,他仍舊得表達謝意,可他亦明白,無論他的理由,再怎麼冠冕堂皇,對尊者來說,都是莫大的哀痛。
老嬤嬤無力再支撐,頹然地坐倒在床沿,「罷了,我不過一介凡人,縱然我有意背天而行,卻也知他們終究無法逃過天命。」
徐示青四處查探一遍,見無漏網之魚,才解了保生院的結界。
離去前,他對手下囑咐,「將地上昏倒的孩童帶走即可,其餘的,就讓他們繼續待在保生院中。」
此舉總算給了尊者一個人情,免去其他娃兒,跟著進入三百童男女的隊伍中,徒受奔波離散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