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錯位人生(六)

  此為防盜章  他的身量像是抽了條的柳枝, 一下子向上拔了大半頭,整個人的身形勻稱而修長, 透著點年輕獨有的勃勃生機;被好好養了這麼久, 少年時期那種病弱不堪的姿態早已消失的一乾二淨, 取而代之的是健康的、覆著薄薄一層肌肉的皮膚。


  他將手中的手提袋鬆鬆掛在手腕上, 換了鞋,問:「哥回來沒?」


  保姆顯然也習慣他一進門便問寇秋的情況了, 回答:「還沒呢, 大少爺說他今天有單子要忙,可能會遲點兒來。」


  兩年前,夏家大少爺夏清然拋下了自己家族的公司, 毅然決然去考了公務員,不知道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整個富二代圈子裡頭的人說起來, 滿滿都是不可置信, 簡直像是在聽天方夜譚。


  他居然跑去當了公務員?他這麼身嬌肉貴,肯定干不滿一個月!


  ——然後夏大少爺便踏踏實實地從那時干到了現在, 乾的樂不思蜀,儼然是要一直做到正無窮。


  那、那種大少爺, 就算去當, 肯定也是去混日子的!

  ——然後夏大少爺便胸前佩戴著大紅花,舉著榮譽證書出現在了官方網站。


  可以說,夏清然刷新了整個B市人的三觀, 並為所有的富二代指出了一條全然不同的發展道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偉大道路。


  夏新霽聽他還未回來, 眉心不動聲色蹙了蹙, 上了樓準備今晚赴宴的著裝。


  他十八歲的成人禮,最終在寇秋的強烈要求下準備大辦。本市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接到了邀請函,可以說是向整個上流社會正式承認了夏新霽的身份。


  而這一切,卻都是寇秋為他爭取來的。


  他唇角慢慢掛上一絲笑,手指摩挲著自己拎著的包裝袋,眼眸中的情緒深不可測,半天后才含著笑,緩緩吐出一口氣。


  ——是時候了。
——

  結束了最後一份報關單的交接,寇秋只來得及跟身旁的同時說了句「明天見」,便匆匆忙忙趕回了家裡。他打開小孩的房門時,夏新霽的手指正在一排西裝之中梭巡,瞧見他進來了,頓時癟癟嘴,聲音軟軟的。


  「哥來晚了!」


  「抱歉抱歉,」寇秋滿懷歉意道,「工作突然間有點多.……還來得及嗎?哥幫你一起挑吧?」


  他甚至連制服也沒來得及換掉,合體剪裁的布料流暢而貼身,愈發襯得腰細腿長。寇秋的面容原本便是極為清秀的,在這金燦燦的肩章與端正的款式的襯托下,更顯得清朗正氣,薄薄的金絲眼鏡架在鼻樑上,被他伸手扶了一把。


  夏新霽的目光慢慢地從他的髮絲梭巡下去,纏-綿了許久,方若無其事地移開:「哥喜歡哪一款?」


  寇老幹部有點猶豫,手指在各件裡頭移動了許久。


  「我選.……」


  他最終從其中拉出了一件白色的燕尾服,不知面料究竟是用什麼製成的,泛出點點的銀光來,就像是一把捏碎了、灑在上頭的細小星辰。


  「這個好,」他伸手,往小孩身上比了比,滿意道,「襯你。」


  夏新霽本就白的皮膚被襯的愈發白了,一截手腕像是用玉雕成的似的,透著點半透明的瑩潤感。他挑挑眉,接了過來。


  「正好這款還有一個黑色,」他似不經意道,「哥穿那件?」


  寇秋也沒多想,對上他含著盈盈水光的眼,張口便道:「好。」


  兩人到達宴會時,邀請的賓客早已陸續就席。門口的豪車絡繹不絕,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珠光寶氣。年輕的富二代們大多是自己開車來的,隨意地將車鑰匙在手裡拋了拋,一面閑談著一面向里走;而女客則小心翼翼提著自己的裙擺,高跟鞋篤篤地敲擊在大理石地面上。


  這一晚,來訪的女客額外多。整個大廳中香風撲面,處處都能聽到絲綢的摩挲聲與柔和清亮的女聲。


  寇秋一踏進來,就覺得自己像是進入了資本主義的銷金窟,渾身都不自在。夏老爺子精神矍鑠,正與人說些什麼,瞧見兩個孫子進來,便招了招手,點頭示意。


  「爺爺,」寇秋好不容易才擠過來,皺眉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想把上頭縈繞的香氣拍下去些,「這比您之前計劃的賓客數多太多了吧?」


  夏老爺子笑問:「你覺得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寇秋睜著清朗的眼和他對視,黑黝黝的瞳孔里寫滿了迷茫。半晌之後,他試探道:「因為我們和他們之間有著堅定的革命友誼?」


  「.……」夏老爺子一口紅酒成功地嗆進了氣管里,咳得整張臉通紅,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半晌后,他一巴掌拍到了孫子背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看!」他把寇秋的頭掰向另一邊,「看英傑的孫女兒,你看出什麼名堂來沒?」


  寇秋睜大了眼。視線中的女子身形楚楚,烏髮雪膚,整個人像是被籠罩在一團聖光里。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抬起頭來捋了捋垂下來的一縷捲髮,沖著他盈然一笑。


  夏老爺子問:「看出什麼來沒?」


  寇秋只好點頭:「看出來了。」


  禁錮在他後腦勺處的力量這才鬆了勁,夏老爺子收回手,神色終於滿意了些。


  「還好,」他欣慰地說,「還沒傻。」


  寇秋端著酒杯,深沉道:「她穿的衣服是絲綢的。絲綢,按照女裝中的桑蠶絲原料分類,應當歸到6204.2910。」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女子的頭飾上,繼續道:「水晶,按照海關編碼的分類原則.……」


  系統笑的幾乎癲狂,夏老爺子的手一把按上了胸膛,幾乎要喘不上來氣。


  「別說了,」他疲乏道,揮了揮手,聲音輕飄飄的,「別說了——走吧,去隨便找個人一塊待會兒,讓我靜靜。」


  寇秋於是立刻頭也不回去找他的寶貝弟弟一塊待著了。


  夏老爺子看著他讓走真走的背影,更加覺得難以言喻的心塞。
……

  他絲毫不懷疑。


  他早晚有一天,得被這小兔崽子氣出心肌梗塞來!


  二十四孝好哥哥跑去了自己另一個崽旁邊,給他投餵了幾個蝦仁,順帶把方才夏老爺子的問題說了。夏新霽的唇角慢條斯理向上一勾,問:「哥說什麼了?」


  寇秋把自己的回答覆述一遍,隨即蹙眉道:「可我覺得,爺爺看上去好像不大開心.……」


  「沒有,」夏新霽含笑道,「哥哥這麼努力工作,答得很好,爺爺他一定很為你驕傲。」


  寇秋成功地被弟弟安撫了,他伸出手,扶了扶眼鏡,道:「這都是為人民服務,說不上什麼驕傲。畢竟我們都是新時代社會主義的建設者,就該在各個崗位上發光發熱,為社會主義事業添磚加瓦!」


  小孩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滿臉濡慕地望著他。寇秋摸了摸他的頭,心裡更暢快了。


  有了他的以身作則,小孩一定能在馬克思主義道路上越行越遠!


  夏新霽如今在公司的市場部工作,常需要和客戶打交道,因此也得跟著夏老爺子去應酬。他望著寇秋,囑咐:「哥,你就在這邊轉轉,我等會兒過來找你。」


  他平日里本就是這種纏人的性格,寇秋早已習慣,點點頭。


  夏新霽一步三回頭,還不放心地再次叮囑:「就這邊兩張桌子,別走遠了。」


  系統咋舌:【你瞧他,跟給唐僧畫金圈的孫悟空似的。】


  寇老幹部好脾氣地沖小孩招招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可他不出去,自然有人來找他。之前夏老爺子指給他看的老人帶著他的孫女一同走過來,沖著寇秋笑盈盈舉起了杯子:「清然,好久不見,轉眼都長這麼大了!」


  敬老愛幼一向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寇老幹部更要貫徹到底,端正地鞠躬,「許爺爺好。」


  「好,好……」許英傑笑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問,「我聽你爺爺說,你真不準備進公司了?」


  「對。」寇秋回答。


  「為什麼?」許英傑嘖嘖兩聲,瞧著他,「你們年輕人啊,就是喜歡嘗試點不一樣的……等以後你就知道了,這事業啊,還是得往自家公司這樣發展好,不然,打下這麼大的基業,不都給人作嫁衣裳了?」


  寇老幹部的眉頭一下子蹙了起來。


  「人生價值的實現,」他一板一眼地說,「是要與社會的需要和個人的理想信念相結合的。國家需要我這樣奮鬥在海關第一線的關員,我又怎麼能推卸我肩上的社會責任和為人民服務的大義?」


  「.……」許英傑聽的一愣一愣,難以想象一個22歲的年輕人時刻把社會責任和大義掛嘴邊上。他一個花甲老人,現在都不這麼說話了。


  又不是1980年!

  一旁的許小姐倒是饒有興緻地聽著寇秋說話,忽然問:「那夏大少之後有什麼規劃?」


  ——她就不信,還真有人放著市值上十億的公司不要,跑去說什麼為人民服務。誰也不是傻子,哪有這樣丟了西瓜撿芝麻的?


  「職業規劃.……」寇秋略一思忖,隨即道,「也有。」


  他在兩人的目光里嚴肅地豎起了幾根手指。


  「我打算今年先入黨,四年做副主任科員,六年做主任科員,十年內爭取處理超過十萬份報關單,為我國的進出口事業,奉獻自己的力量!」


  許英傑:「.……」


  許小姐:「.……」


  這天,是徹底聊不下去了。


  寇老幹部一心想當公務員。只可惜他之前完成的都是拯救世界任務,得時時刻刻緊跟著危險分子,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對方就把地球整個兒轟掉了,哪裡能有時間去完成自己的人生夢想?


  如今倒好,七個拯救世界任務之後,他終於來到了新的任務世界。


  寇秋看到了夢想在對自己招手,於是迫不及待地奔向了夢想的懷抱。


  【啊……】他把紅艷艷的參考書書皮齊刷刷擺在書桌上,把頭埋進去,滿足地嘆了口氣,【真幸福。】


  身後的杜和澤打量著這屋子,神情活像是被雷劈過了。


  系統說:【我覺得他想張嘴罵-娘。】


  【為什麼?】寇秋不解,【因為我打算把有限的一生,投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


  系統:【.……因為你把這句話直接製成橫幅掛牆上了。】


  杜和澤瞪著這橫幅,臉上顏色鮮艷的像是打翻了調色盤。


  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什麼都沒說,神情恍惚地抬起腿下樓——寇秋聽到哐當一聲響,想必是對方受刺激太大腳下不穩,一下子摔了。


  對此,寇秋的評價是:【年輕人,禁不住事。】


  系統說:【你這身體才二十。】


  寇秋眼神深遠:【可是我站在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肩頭上,他們中間最老的一個算起來已經二百了。】


  系統:【.……】


  這天聊不下去了。


  令寇秋滿意的是,夏新霽倒是沒有露出什麼吃驚的表情。相反,少年打量著他這個充滿紅色光芒的屋子,反倒抬起頭來,沖著他微微笑了笑。


  「哥哥很喜歡這些?」


  聲音也是低沉柔和的,寇秋感覺自己又被糖衣炮彈擊中了。


  而且這顆名叫「哥哥」的炮彈,比剛剛那顆「哥」的炮彈還要甜,甜雙倍,甜的他像是整個人跳進了蜜里。


  「是啊,」他說,「好不好看?」


  夏新霽輕聲笑了。


  「好看。」


  有眼光,寇秋對他的好感值頓時又上升了一點。


  夏老爺子直到晚上十點多才回了家。他看見已經住進來的夏新霽,並沒多說什麼,甚至連正眼也沒給對方一個,只淡淡問了一句「來了?」便囑咐了寇秋兩句公司事宜,洗漱去休息了。夏新霽對這樣的態度也沒顯得意外,乖順地看著寇秋,「哥哥,那我也去休息了。」


  寇秋說:「好。」


  他瞧著對方出房門右拐,突然間皺起眉,又把夏新霽喊住了,「你在哪裡休息?」


  少年指了指二樓最裡面的那間房間。


  那個房間在犄角處,房間小不說,外頭還恰巧有棵長的極茂盛的大樹遮住了窗,基本上透不進什麼陽光來,陰冷得很。寇秋沒想到居然把原本就身體羸弱的少年安排到這種地方,心裡頭也生出點不悅來,對這群看菜下碟的傭人有些不滿。


  這可是祖國新鮮的花骨朵兒!


  怎麼能連點陽光都不讓曬!!!


  他說:「你先過來。」


  少年遲疑了下,乖乖地過來了。


  寇秋喊來了王媽,直接問:「我旁邊房間有用嗎?」


  王媽一愣,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了下。


  寇秋:「嗯?」


  「沒……」


  「那就現在,」寇秋把少年拉進自己屋子,不容置疑,「去收拾收拾,小霽以後就住我隔壁。」


  他的聲音頓了頓,含了點警告的意味:「這是最後一次。」


  王媽竟被這目光刺的心驚肉跳,連連點頭。


  房間里的大燈被勤儉節約的寇老幹部關了,只剩下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夏新霽望著寇秋展開被子,不期然目光撞進了對方的眼底,那眼神裡頭一片清澈坦蕩,半點他常見的雜念都沒有:「認床嗎?」


  夏新霽搖搖頭。


  「不認就好,」寇秋說,見王媽已經收拾完了,便把小孩送到隔壁去,「早點睡,晚安。」


  夏新霽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半晌后才驀地彎了眼眸。


  「哥,」他說這個字時,像是含了莫名的繾綣意味,在唇舌間輕柔地轉了一圈吐出來,「你也晚安。」


  門被輕聲關上了。
——

  進入夏家的第一夜,夏新霽夢到了點不太想夢到的東西。


  他夢到了那個所謂的母親。


  人都是有野心的。


  而這個女人的野心,再明確不過了——她織了張甜蜜的網,妄圖將當時已有家室的夏家少爺牢牢地圈進這網裡來,直接借著這一步登天——只可惜夏新霽的這位父親自己才是那個織網的蜘蛛,外頭的人數也數不清,又怎麼可能在乎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外室。


  夏新霽至今仍記得她帶著自己苦苦守在夏家大門口時的模樣,那個冬天真是冷極了,雪花在他肩膀上落了薄薄一層,刺的他脖子冰涼一片,他穿著單薄的衣裳,整個人都在死命顫抖。可走出來的男人連個正眼也沒有給,只是厭煩地扭過頭去叮囑管家:「趕緊弄走,待會兒爸看見又要啰嗦我了。」


  他站在原地,感覺著女人把他的手越捏越緊,幾乎要揉進骨頭裡。


  夢嘩啦一聲碎了個七零八落,身旁還多了一個拖油瓶。從那之後,女人一天比一天喝的更醉醺醺,家中的酒瓶擺滿了地板,夏新霽望著她,心中已經有了種奇異的直覺。


  果然,在一個同樣的寒冬里,醉了的她一頭栽進了垃圾堆,再也沒能站起來。


  夏新霽猛地睜開了眼。


  入目仍舊是濃烈的黑暗,他緩緩弓起了腰,覺出腸胃處一下又一下冰冷的絞痛。
……

  真疼。


  可偏偏這樣的疼,代表著他還活著。


  他閉著眼,不聲不響地忍耐著,只有在控制不住痛感時才會勉強在床上翻兩個身。闔著的眼睛突然感受到溫暖的光源時,夏新霽整個人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怔怔地睜開眼,卻看見寇秋頂著一頭睡得有點亂的頭髮打著哈欠站在床邊。


  「怎麼了,」寇秋勉強睜開惺忪的眼望向他,問,「不舒服?」


  夏新霽有點愣神。


  也許是所有的防備在這樣的黑夜裡都被瓦解的一乾二淨,他甚至不知道這個所謂的哥哥是怎麼發現的,只能睜著眼睛愣愣地凝視著這人。寇秋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傾下身來,沐浴乳清新的香氣一絲一絲鑽進夏新霽的心裡,帶著點香甜的后調,橙花的香氣。


  他下意識閉上了眼,說不出是什麼緣故,竟然有些莫名的、說不出緣故的期待。


  寇秋的手覆在他的額頭上,很暖的觸感。


  「出了這麼多汗……」可惜這樣的觸感並未維持多久,寇秋收回手,望著他,「小霽,你是不是胃疼?」


  床上的少年沉默地注視著他,半晌后,極緩慢地點了點頭。


  不得不說,這樣一副病美人的身軀的確是能激起人無限憐愛的,寇秋瞧著他蒼白的沒一點血色的臉,不由得拿手輕輕拂開了他臉頰旁的亂髮,心軟的一塌糊塗,聲音也溫柔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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