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曾經

  從那以後, 妙常開始注意映月。


  這一注意, 便能察出以前很多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她幾乎被教坊所有人排擠, 比如她的話越來越少……直到偶然妙常聽到她沙啞的嗓音,才知道她的嗓子怕是毀了。


  妙常由人推已, 竟也有了幾分憂愁。


  小宛和雲琦難得看她如此,便將許多事情告知與她。


  映月如今處境看似簡單, 其實背後也有諸多複雜因素。


  「賢妃娘娘與麗妃娘娘?」妙常疑問道, 「不過是映月的事情,關兩位娘娘什麼事?」


  妙常聽到賢妃的名字,暗自警惕, 面色不顯,做出平常樣子笑著。


  終於讓她等到機會。


  雲琦擺開架勢,眉飛色舞道:「且聽我慢慢道來。」


  「你可知歌姬是如何選進來的?」


  妙常點點頭, 「知道,是各大戲班裡選進來的。」


  妙常自己就是如此。


  小宛和雲琦對視一笑,而後一起對妙常搖了搖頭。


  兩人異口同聲答:「我們大多是推選進來的。」


  推選?妙常很是不解。


  看出妙常的疑惑,小宛繼續解答道:「比如我兩都是周家送進來的, 那是麗妃娘娘的娘家。」


  「當初宮裡傳出消息之後, 各家都往宮裡面送來了人,但映月……」小宛湊近妙常耳畔, 小聲說:「是京中春暉堂送過來的。」


  雲琦看似快言快語開口:「本就是早已成名的角兒,各家送了那麼多人, 偏讓她拔了尖, 得了皇上青眼, 周謝兩家好心招攬她,還誰都給臉色看。」


  映月如此行徑,歌姬們各個人精,也不敢與她交好了。


  小宛點點頭,眼神間帶著女兒家說私房話的興奮,「皇上現在年輕力壯,二十有餘,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難免惹人非議,大家只能想辦法往裡面塞人,要是有誰中了……」


  雲琦聽小宛越說越過分,偷偷在她后腰處掐了一把。


  小宛一下精神清醒,不好意思地對妙常笑笑,雲琦倒是面色如常。


  妙常將一切看在眼裡,並不在意。


  妙常從中已得到不少信息,賢妃娘娘和麗妃娘娘只怕水火不容。


  賢妃娘娘的母家便極為榮耀了。


  與顏家相同,謝家也同樣是開國功臣,一顏一謝,一文一武,並立兩肩,顏家主天下文人之事,有與帝推杯置盞,臨窗指點江山的美談。


  帝只笑看,不以為忤。


  開國時,人才難尋,百廢待興,高祖命顏家先祖成徽與眾文人翻閱典籍,定端禮國祀之基,修端國律法之本,開科舉推選之河,制書院家學之規……


  就算顏家已落,可他曾經所做過的一切,也早已融入大端骨血,影響著每一位大端人的生活。


  而那時的謝家便在屬於他們的戰場上為自己的國、自己的君拋頭顱灑熱血。


  大端初立,各地律法混亂,殺人虜虐者耀武揚威,鄉紳土豪則佔地為王,國內山賊悍匪橫行,舉竿起義者層出不窮。


  亂世當用重典,快刀斬亂麻。


  殺!

  殺!!


  殺!!!

  待到一切落定,謝家四虎五將皆犧牲,人丁凋零,只余謝老將軍和三歲稚孫。


  至此一遭,內亂平定,國禮奠定,行將有序。


  百年後,大端終至昌盛。


  而那些浴血奮戰,君子若竹,也湮滅在人們的記憶里,成為曾經的歷史符號。


  妙常面色凝重,娘親書信中所說的『背道的同行者』,會不會是謝家?


  思及這一可能性,妙常竟眼前一黑,不能站立。


  顏家風骨,安山玉竹的背後其實還有一樁趣事。


  這安山玉便是當時四處征戰的謝大將軍發現的。


  發現美玉後上報與高祖,可他行事憑心,一向恣意竟自己偷偷截下數塊,送與成徽先祖作為生辰賀禮。


  軍中將軍可提刀比劍,上馬殺敵,卻不會什麼精雕細鑿,乾脆將安山玉削成小手指般的長條,美名其曰為玉竹,說這玉最是襯他,使得成徽先祖哭笑不得。


  高祖知道后,乾脆金口玉言,將安山玉盡數賜予顏家。


  這一件事,先祖就寫在顏家家書中。


  而謝大將軍卻在先祖生辰后不久,血濺沙場,馬革裹屍,再也沒能回來。


  所餘三歲稚子便由高祖皇帝與先祖成徽共同教導,長大成才,繼父遺志,功勛卓越,也是第一代的鎮國公。


  當今謝太后也同樣出身謝家,是當代鎮國公親妹,而賢妃娘娘就是鎮國公唯一掌上明珠,可見其母家極為榮耀。


  麗妃娘娘母親雖為公主,但與賢妃娘娘相比,未免捉襟見肘。


  幾乎是所有人的共識,皇後娘娘應當就是二人之一,但聖上態度卻極為曖昧。


  麗妃娘娘很是受寵,可這封號未免太不莊重,賢妃娘娘雖為太后所封,但皇上若是不點頭,怕也是行不通。


  妙常的思路清晰了許多。


  無論怎樣,看來得從皇上和賢妃娘娘身上下手。


  而王爺……


  他成年也有一段時間,是當今聖上唯一兄弟,卻沒有任何封號,妙常眉頭輕攏,這皇宮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諸多關竅,讓人看不明白。


  妙常沒有心情再與小宛和雲琦玩笑,借口告辭,回了房中。


  正巧碰上了芙芷。


  妙常腳步一頓,想到了剛才小宛的話。


  芙芷又會是誰的人呢?

  妙常想起最近,兩人都早出晚歸,同居一室,碰面的機會也沒有多少,芙芷與她態度始終冷淡,要是之前還可說得通,妙常貧困潦倒,她不搭理也說得過去。


  現在妙常可是眾人眼中皇上跟前的紅人,芙芷不是什麼清高傲物的人,怎會穩如泰山,絲毫不動?

  小宛與雲琦是周家的人,妙常與兩人時常待在一起,也許旁人都將她們看成了一夥也未可知。


  那照此來講,芙芷便是謝家的人了。


  妙常想想情況,便覺一切還好,若非要選擇其一,她自然是要選周家的。


  妙常如往常一般無害單純的笑,「芙芷姐姐,我回來了。」


  芙芷冷淡的嗯了一聲。


  妙常似是沒發現她冷淡的態度,心情愉悅地哼起小調來。


  芙芷見她如傻子一般,煩躁不已。


  這些天她明裡暗裡的提醒打機鋒,這傻子半分不解其意,每天只知吃吃喝喝,果真是只長了一張臉。


  也許皇上就喜歡她這副傻樣子。


  不過是個玩物花瓶,自己都走到刀尖上了,還以為歲月靜好呢。


  芙芷越想越煩,刷的一下解下紗簾,翻身便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妙常故作不知,也上床休息。


  一夜無話。


  卻說雲蘿宮中。


  雲蘿宮裡麗妃的寢宮,日上三竿,她才將將起身,只見她慵懶地接過宮人手中的雲綉錦帕,開口道:「這麼說來,真是個傻的?」


  身後宮女回答,「雲琦說她天真爛漫,性情可愛,單論容貌,是世間少有的美人,不過跟娘娘比,最多是蒲柳之姿。」


  麗妃斜了她一眼,檀口微張,「告訴雲琦,萬萬不能大意,也不可得罪,本宮總覺得她不簡單。」


  宮女滿頭霧水,怎的一介歌姬還不可得罪?


  麗妃不是害怕得罪妙常,而是怕得罪妙常可能的身後之人,那位凶神惡煞的皇帝表哥。


  要麼此人是他中意,要麼與她一樣,都是皇上手頭之人。


  麗妃暗想,十有八、九是後者,兩人說不得還是同僚,還得好好相處才是。


  麗妃心中也好奇,不知皇帝到底怎麼想的,這麼長時間了,皇帝年輕氣盛的,怎麼如此能忍?


  難道他那方面有問題?

  總之絕不是她沒有吸引力……


  麗妃看著鏡中人,心中誹謗,看這眉眼五官,窈窕身段,連那些斷了根的男人們都忍不住多看兩眼,怎麼在皇上眼裡就視若無物呢?

  難道她真要在宮裡蹉跎一生?

  麗妃啪的一下將手中銅鏡扣下。


  宮人們下了一跳,不知主子為何突然發火。


  麗妃啟唇一笑,她不痛快,也不能讓別人痛快。


  她要去找麻煩。


  「準備準備,本宮要去華藻宮看看賢妃姐姐,順便說說上次番邦進供的乘雲玉綃紗的事。」


  宮人們看著麗妃粲然一笑,身子微抖,忙下去準備。


  華藻宮門前的掃灑宮女離老遠便見浩浩蕩蕩的儀仗,一扔掃帚,趕緊跑進去稟報。


  賢妃聽聞神色一斂,壓下怒火咬牙道:「快去請麗妃娘娘進來。」


  沒過多久,賢妃就聽到麗妃在門口處嬌嗲的嗓音,「姐姐,妹妹來看你了,你想沒想我呀?」


  賢妃額頭直跳,準備好的完美笑容有些龜裂,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


  想什麼?想你去死嗎?

  麗妃走到近前,見賢妃便秘般的表情,神清氣爽。


  賢妃忍著噁心吐出一句話,「妹妹來了,姐姐榮幸之至。」


  麗妃跟在她身後落座,故意掐著嗓子說話,「妹妹無聊,想與姐姐說說話,再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話一出口,麗妃自己也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賢妃滿身不適,忙端起茶喝了一口,壓壓肚子里翻湧的酸水。


  這周毓秀又來打秋風了。


  「姐姐這裡有的,妹妹看中盡可拿去。」賢妃端莊笑道。


  「那妹妹就不客氣了。」說完,麗妃竟然真的起身,在房中四處打量起來。


  「哎呀呀,這屏風真好看,雙面繡的呢。」


  「這貔貅香爐,太后賞的吧,東西就是好。」


  ……


  華藻宮中滿屋宮人都在,不要臉的是麗妃,賢妃卻如坐針氈。


  賢妃遇上麗妃,便是秀才遇上兵,有嘴說不清。


  麗妃在屋內老神在在,看著賢妃崩潰的神色,心下終於舒坦不少。


  這賢妃處處把持個賢字,受封賢妃之時正值二八年華,非得把自己往雍容華貴里打扮,平日行事把自己當成皇後娘娘,明明兩人都為妃位,倒像分出了個你高我低。


  這皇后之位自己不可能,她謝婧嫿就更是不可能。


  此時賢妃忍受不住,一揮手喝退了屋裡的下人。


  賢妃猛地起身,轉身衝到麗妃面前低斥,「你到底想如何?」


  麗妃冷然一笑,毫不退縮,上前一步,「不過心裡不痛快,找姐姐說說話。」


  賢妃面上憋著狠,咬牙開口,「你不痛快,便來找本宮麻煩,你有病嗎?」


  「姐妹之間自當如此,姐姐不也同樣?乘雲玉綃紗怎麼壓了箱底,不拿出來用用?」


  話音剛落,賢妃的臉上便閃過一絲不自在。


  沒錯,她的確是故意將此物扣下的。


  那紗輕薄無物,若隱若現,賢妃只要一想到周毓秀穿著這身,妖妖嬈嬈的,一條蛇似地往皇上懷裡鑽,氣的都吃不下飯,恨不得一刀刀活剮了麗妃。


  麗妃看到她臉上劃過的神情,心中瞭然,陰陽怪氣地拉長聲音,「原來這就是我們的賢妃娘娘啊!」


  賢妃的面子徹底掛不住了。


  「怎樣你也是一宮主位,總是那樣不知廉恥,何以服眾?本宮身為你的姐姐,教育你有錯嗎?」賢妃不可抑制地拔高了聲音。


  麗妃翻個白眼,不在意地挖挖自己的耳朵,「這天下的道理,可不是誰嗓門大就是誰的?」


  「你當自己是什麼?皇上明媒正娶,走過正光門,昭告天下的元后?」


  賢妃眼眶發紅,露出幾分狼狽,卻不認輸,「未來的事,誰又能拿得准?總之你這妖妃是不可能了,皇上不會封你的。」


  這是賢妃第一次口不擇言,明明白白昭顯出自己的野心。


  麗妃反唇相譏,「你以為你那作派就能成事?不過東施效顰,糊弄傻子而已。」


  賢妃嘴唇顫動,氣的說不出話來。


  麗妃既然提了,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當初顏家貴女尚在的時候,京中誰知你是誰?別再掩耳盜鈴了,你乃武家出身,與顏家比風流清雅,氣度非凡?」


  「京中人可都記著呢。」


  麗妃這話在心中憋了許久,終於不吐不快。


  要論顏家長女,她是當真佩服的。


  顏家簌姍與謝婧嫿是手帕交,自幼定給了謝家大公子,可謝家卻在那場大變中全身而退,現早已另娶佳人。


  顏大小姐孤傲清高,家破受辱之時,憤然自戕,一頭撞在了門柱子上。


  「我警告你,不要再提了。」氣急之下,賢妃連本宮都不稱了。


  「你走路時的樣子,別人說你弱柳扶風,柳腰輕擺,本宮卻一眼看出你矯揉造作,邯鄲學步。」


  賢妃揚手便打。


  麗妃一下握住她的手腕,「本宮仍記得顏小姐有一親妹,乳名簌姝,容貌比其姐更盛,小時便玉雪可愛,皮膚欺霜賽雪,若她再長成,你謝家女兒便永遠被壓在人後。」


  麗妃言語里為氣賢妃,說的話也誇大數分。


  要說妙常兒時,皮膚白是真的白,可貪玩愛吃,到處亂跑,玉雪可愛倒可說,但圓圓鼓鼓的肉團兒更符實際。


  妙常與其姐醉心詩書不同,心眼全都長在吃上面,賣痴撒嬌,讓顏家長輩頭疼不已,怕她在外丟臉害了名聲,才時時拘在家裡,不讓外人知曉。


  妙常一向家裡橫,偶爾幾次露面在外人面前,小小一團地縮在父親兄長懷裡,乖的不得了,放下她如何也不肯,非要粘在人懷裡。


  旁人見這白雪團兒似的小孩撒嬌起膩,就沒有不喜愛的,再加上其姐的聲名遠揚,誇起來什麼好詞都用上了,要讓妙常聽到了臉都要燒紅了。


  妙常這個名字,則是她即將離家之時顏相另外起的,那最後一個常字便是最大的期盼了。


  正是因為妙常養於深閨,才能屏蔽眾人的眼,不知不覺地被送了出去。


  麗妃的話每一句都打在賢妃的七寸上,賢妃伸出手指,指著麗妃抖來抖去,良久說不出話來,沒過多久,竟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麗妃一看事情要遭,便趕緊將她扶到床上,吩咐華藻宮裡人不得打擾娘娘休息,溜之大吉,去找皇帝救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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