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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2 世道烘爐,我亦菽谷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只在一瞬間,但原因卻很難說清楚具體是哪一種。


  人活在世上,當然就會有壓力,具體到各人,只是承受能力有所不同。哪怕是最親密的關係,都很難說徹底的共同承擔。


  比如李潼對王妃並不隱瞞他準備發動政變,而且王妃在這個過程中也實實在在給他提供了不小的幫助。但他心裡的很多愁計,仍然不好完全的對王妃傾訴出來。


  他在政變后如何與親人們相處,他的姑姑、他的四叔,這些對他而言也算是一種壓力。往大了說是對權力的分配與侵佔,往小了說是家庭倫理關係的處理。


  王妃鄭氏的確是家教優良的賢惠內助,但也正因此,李潼反而有點恥於在王妃面前談論他們李家這一言難盡的人倫關係。在其他人面前,那就更加不會說了。


  上官婉兒是一個理性、剋制的人,許多情緒都只是收埋在心底,人前絕大多數都是一副溫婉、和氣的樣子。但無論忍耐力再怎麼高,終究是有其極限,如果達到了這個極限還不能發泄出來,人往往就會傾向於自毀。


  今日見面伊始,李潼便察覺到上官婉兒情緒有些不同於往常。或許是對自身的迷茫,或許是對他奶奶的愧疚,又或者還有幾分情事上求而不得的酸楚,很難說得清楚。


  李潼也嘗試循循善誘、良言相勸,但不得不說,這樣的M體質,實在是不怎麼習慣向人吐露心扉,所以也只能態度強硬的逼一逼。


  眼下算是試出來了,這個女人心底里是對他藏著極大的不滿,平常或許不能訴於言表,但在絕境里爆發出來的行為卻能最直接的將其內心展露出來。


  只看這女人將自己的皮革護臂都咬出兩排深深的牙印,很明顯此番求死絕不是單純的要為大周盡忠捐軀。


  但試探出來是一方面,接下來還要怎麼回應、處理,也實在是讓李潼有些頭疼。但這些煩惱也該他來受,如果不是他當場逼著上官婉兒發泄一通,可能下次見面可能真的會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螻蟻尚且偷生,哪怕身在逆境中,人要活下去也有很多的理由。同樣的,當人萬念俱灰,找不到自己存在意義的時候,活著反倒成了一種折磨。


  上官婉兒心性自是頗為堅韌,從區區一介刑家劫餘由內宮中成長為聖皇武則天的心腹,但這也同樣代表了她前半生所有的價值與意義。


  然而這一場政變發生后,隨著武則天都大權旁落、被軟禁起來,她更感受到自身的卑微與無力,心思越是敏感,這種卑微與無力感對她造成的打擊就越大。


  上官婉兒仍在掩面啜泣,李潼不知該要如何勸解,索性走出房間,在廊前一通遊走,翻找出洗漱所用的器物,一個沉甸甸的銅盆提在手裡,心裡泛起的想法是這玩意兒究竟有幾分銅質?

  由此聯想到伴隨大唐始終的錢荒,在未來無論他是要割據一隅,還是能夠成功反攻中樞,這都是他必須要面對、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心裡想著這些,他有些笨手笨腳的在院中一處水井用木桶汲出一些清水,本來就不夠專註,這些雜務也不常做,當水被提上來的時候,一個不注意抖落半桶在自己衣袍下擺,小腿頓覺刺骨的寒涼。


  「稟殿下,廂側廡舍有溫湯備用。」


  剛才被逐出閑苑的宮婢貼著牆根溜達回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見代王殿下親自汲水,不免有些驚慌,一邊入前提醒,一邊接過銅盆便匆匆往廡舍行去。無論發生什麼,代王出堂打水,總不是為了飲用解渴。


  李潼有些尷尬的站回堂前,等著宮婢端來一盆溫熱的湯水。當然只是清水,不是紫菜蛋花湯之類的黑暗料理,古人對熱水稱湯,下了料的就是羹。


  「交給我,退下吧。」


  及至宮人將溫水端來,李潼抬手接過,並說了一句。


  那宮人有些慌亂的將銅盆遞給代王,下意識側首想要看一看堂內,但見視線中代王身影並沒有動彈,連忙識趣的將頭低得更深,連連後退到了一定距離這才轉身趨行而去。


  李潼端著銅盆回到堂中,上官婉兒仍在掩面啜泣,濃密的頭髮如瀑的垂掛身前,完全看不清臉龐,只是哭聲很明顯不如最初那樣感情充沛的凄楚,更類似無意義的囈哭。


  「洗一把臉,是你自己洗,還是我代勞?」


  李潼將銅盆擱在上官婉兒面前,開口問了一句。


  然而上官婉兒在聽到這話后,只是捂臉又將身軀轉到一側,啜泣如故。


  李潼見狀便也不再客氣,伸手按住那粉頸轉回來,並用右手撩起垂落下來的頭髮遞交左手,就這樣抓著那攏起的髮根直接將其頭顱向下按。


  此時的上官婉兒雖然略有掙扎,但基本還是溫順,遠不像此前那樣情緒激動,溫順得竟讓李潼心裡隱隱生出一股類似犯禁的快感。


  他也並不雜想其他,一手按住上官婉兒後腦,一手並指彎曲如杯狀,掬起一捧水拍在了上官婉兒濕漉漉的臉頰。觸手的臉頰溫滑如脂,讓他動作下意識都頓了一頓。


  片刻後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又冷哼道:「你道我真有太多時間浪費在這裡?前夜至今忙得衣不解帶,大勢雖然初定,還有太多人事騷擾。能不能讓人省心一些?」


  「嗯……」


  一聲似有似無的低哼,李潼也並未留意,但當再掬水拍臉時,那溫滑的臉龐卻貼他掌心輕微的磨動起來起來,特別掌心裡一突一突似是舌尖正在輕點著口腔內壁。


  他的手掌驀地一僵,片刻后五指一收緊扣在櫻唇並那光潔白皙的下巴上。上官婉兒下意識的悶哼一聲,兩手扶住了盆沿,腦袋微微側轉,略顯紅腫的眼瞼下水珠滑落,像極了溢出眼角的風情。


  李潼握住頭髮的左手驀地一收,上官婉兒吃痛下頭顱微仰、又是悶哼一聲,接著他又將沾水的手掌拍打著那光滑的臉龐。


  「你們這些內宮閑人,慣會無病呻吟。坊里多少無辜寒苦,冬不加衣,晝夜無食,又怎麼會有溫湯整日備用?還是添了香料的香湯,一盆湯、幾家食!日常耗用,庶人傾家難追,有什麼資格感嘆生人多艱?」


  李潼一邊低喝著,一邊又給上官婉兒胡亂抹了幾把臉。


  這女人妖嬈起來讓人心不能定,李潼也更加感覺到為什麼會有衣冠禽獸這種說法,起碼現在這番話所帶來的道德感滿足,能夠讓他略微掩飾一下自己的真實情緒。


  說話間,他又轉身去找擦臉的絲布,卻忘了左手裡還抓著上官婉兒滿頭髮絲,上官婉兒被這一帶,半身都撞在了他的膝上,掙扎著扶膝而起,聲若蚊吶道:「讓我自己來吧。」


  她抬指輕敲腦後李潼的手背,待到鬆手后便起身匆匆向內舍行去。


  李潼指尖輕捻,一股香氣濃而不散,片刻后嗤笑一聲,就著銅盆里的溫水洗了洗手,甩干水漬后便又坐回了席中。


  上官婉兒再返回時,周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頭髮挽成散髻,素白的臉龐又恢復了往常的清麗,只是臉頰上紅暈隱現、勝過脂粉的嬌嫩。


  她衫裙外罩了一件羽毛外翻的半臂小衫,只是脖頸稍顯頎長,並不能夠很好的掩飾那一道環頸的紅痕。待到轉過屏風行入外堂時,也並沒有入座,只是垂首站在李潼席前。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蠢事,人誰能免心口不一?我又不是刑司的官長入問,也不能一言決斷你的生死。只有活著,才能有或悲或喜的感受,泥銷玉體,也只是蟲鼠幾頓加餐。你待我是怨是恨,總有幾分故情使然,但那些蛇蟲之屬,可不會對你留情不啖。」


  這話意思倒是安慰,但上官婉兒聽來總覺有些刺耳,下意識皺了皺眉,又忍不住抬眼望向李潼,語調嗔怨難免:「殿下口中的故情,就是吝嗇到一副棺槨都不願舍?」


  李潼聞言后倒想跟上官婉兒科普一下北邙山上墳摞墳的壯觀,任你怎樣的香艷國色、風情無邊,幾百年重見天日後,無非一具蟲蟻都不願青睞的枯骨。


  但想到上官婉兒情緒剛經大起大落,也就不再多說這種煞風景的話,只是又說了一句:「隨我出宮吧?」


  上官婉兒仍是搖頭,只是語調較之剛才多了幾分感情:「陛下恩我,非是短情。妾雖卑弱,但不願此時相棄遠離。殿下能念故情,施我深刻眷顧,妾能得此,已經深感慶幸,實在不敢再作他想。」


  聽到上官婉兒的回答,李潼又長嘆一聲。有的事情,哪怕到了如今的他,仍然感覺有些難辦。人有各自的社會身份,越顯著對人的限制就越大。眼下的他,的確是不敢對上官婉兒輕作什麼明確許諾。


  「殿下無需以妾為憂計,生人並非短年,未逢殿下之前,妾也是一身在此。餘生或長或短,自然也只是努力生活。」


  上官婉兒一邊說著,一邊徐徐拜於李潼面前,並低聲道:「殿下宏圖在展,足及青雲。妾只是道途俗色,未稱瑰美,能得頓足一顧,已經是喜甚幸甚。憾我命途乖戾,不能附從餘生,了斷於此,亦是有情人各得安定。」


  「你先安心休息,待到閑時,再來探望。」


  李潼默然良久,見天色已經漸晚,便起身說道,並向門外走去。上官婉兒則膝行相送,望著李潼的背影兩眼出神。


  行出幾步后,李潼垂眼看看護臂上的深刻齒痕,心中一動,抽刀用刀刃劃開捆縛的皮索,又轉回頭來,行至倚門相送的上官婉兒面前,彎腰放在了她的面前,手掌撫其發頂,輕聲道:「以此為寄罷,許諾眾多,俗言難憑。但究竟了斷與否,並不在你,安心等待。」


  上官婉兒兩手捧住那皮革,嘴角泛起了一絲苦笑:「殿下一言,雖不奪我性命,卻要讓我生受煎熬……」


  「生受煎熬者,並不止你。我也只是這烘爐中一粒菽糧,苦受烹煮,或為人加餐,或待時發芽。共苦此時,同甘於後。」


  李潼索性蹲下來,一手托起上官婉兒下巴,另一隻手指尖拂過頸間那一道紅痕,嘆息道:「不遭入骨之痛,能知當中辛苦?但使餘生沒有苦過當時,便再無可懼。當年初見,能知此日?或無朝夕之親,能守久長之情,餘生仍長,絕不會鬱鬱寡歡。」


  說完后,他便又站起身來,拍拍上官婉兒光潔的額頭:「這一次真走了,實在忙得很。」


  上官婉兒手扶門沿,膝跪於此,手裡緊緊攥住那皮袖,一直望著李潼的背影消失在苑門外,待見宮人們身形出現在視野中,才閃身退回了舍中。


  她打開床邊的箱籠,裡面碼放著整整齊齊的文稿,將那皮袖細心撫平,手指觸摸著那仍清晰深刻的齒痕,俏臉上閃過一絲羞惱、一絲悔意,片刻后則露齒一笑,牙關左右的磨合著。


  表面稍顯粗糙的皮袖貼在臉頰,片刻后臉頰上的熱氣甚至透過皮袖為手指清晰感知,她才有些意猶未盡的將皮袖收在了箱籠里。


  婢女們入門后,低頭小心翼翼的收拾著廳堂,只是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聽到房間中傳出什麼明顯的聲響,於是便壯著膽子湊近過去,探頭向內望去,卻見上官婉兒正散開秀髮,用手用力的抓在腦後。


  「婢子來為應制梳髻。」


  婢女見狀后,忙不迭匆匆上前,從妝案上摸起一柄玳瑁梳子,並從上官婉兒手裡接過那已經攏成一束的頭髮,體貼問道:「應制要結什麼髻式?」


  上官婉兒頭顱向前一點,然後皺起了眉頭,答非所問道:「抓緊些,用力些!」


  下意識說出這話后,她俏臉頓時一紅,轉又輕咳一聲,正色問道:「方才你們去了哪裡?怎麼能留我與殿下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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