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以撒
“不一樣?”方眉頭緊蹙,似是有無限怨結湧上心頭,“安吉拉,你太殘忍了……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次可以冠冕堂皇地死去的機會,擺脫那些痛苦的枷鎖與牢籠,沉浸在以英雄的方式犧牲的自我滿足中,獲得真正的自由。而你,卻連這一份解脫也要從我這裏奪走嗎?”
“對不起,克拉麗絲……”安吉拉沒有著急說出自己的一係列觀點。她知道,在安慰飽嚐無助感的人時,訓導、嗬斥、爭辯等強加主觀意願的行為,並沒有多大幫助。“我真是太自私了,”安吉拉自責地低下頭,繼續講道,“一心隻想著要把你拉回這個世界,卻忘了這個世界早已令你千瘡百孔,忽略了你自己的選擇。”
“不,安吉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請原諒我剛才的任性。”方也低下頭去,執起安吉拉正發出光芒的右手,細細摩挲,體會上麵的溫度。“心靈感應能力者一向能敏銳地察覺每一絲思想的波動,經常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們的內心。所以,請跟我說說,我忽略了自己內心中的哪些想法吧!”方又向前邁了一步,貼近安吉拉,仰起脖子,誠懇地注視她溫柔的雙眼,“我知道我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解脫,否則,我又怎麽會向你發脾氣?”
“這就是你的‘發脾氣’?”安吉拉看到方的麵容恢複如往日一般乖巧,又心生逗弄之情。她揚起嘴角,戲謔似的說道:“那你以後可要多向我發發脾氣,這種撒嬌最能戳中我的萌點了!”
而此刻的方卻對安吉拉討女孩子歡心的花言巧語絲毫不感冒。她不輕不重地戳了下安吉拉的腰肋,提醒她說正事。
被襲擊到弱點的安吉拉“哎呦”一聲,然後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
“克拉麗絲,你還記得那部電影裏原本的情節嗎?抽簽被選中留在隕石上的,並不是布魯斯·威利斯所扮演的那個角色,而是他女兒的男朋友。他本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風風光光地回到地球,在所有人的崇拜中度過幸福的餘生,甚至一輩子都不用再交稅。但他,卻主動放棄了那些,把幸福的機會讓給了他人。所以,真正的英雄,犧牲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自己所憧憬和熱愛的生活。”
“真正的英雄……”方的語氣充滿迷思,眼神也略帶迷離,“的確,我犧牲的不過是自己早已不在乎的未來,並不算得上是真正的英雄。恐怕,我現在獲得的,也不是真正的自由。”
“是啊,克拉麗絲,聰明如你,想必也已經察覺到了什麽。你為什麽非要選擇以這種犧牲自我拯救他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呢?”
“因為……”
“因為,如果你選擇自殺的話,會怕別人對你說三道四,把你評價為一個懦夫。而以這種方式犧牲性命,不管其他人怎麽看,起碼不會再有人對你多加指責。”
聽到這番話後,方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猛地緊緊抱住安吉拉,把臉埋到了她的胸口上,久久不能言語。安吉拉輕輕撫順方的發絲,拍打方的後背。她能感受到,雖然懷中的少女已竭力克製,但還是有一兩滴委屈,溫熱了她的衣襟。
“是啊……”方終於再次抬起頭,擦拭著眼角,“連死都要顧慮別人的感受,到頭來死也死在了別人的想法中,哪裏是什麽自由,哪裏是什麽解脫……安吉拉,謝謝你幫我點明這一點,也許你認為我不值得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可是,也許我也不值得像你所期待的那樣活著……我無法像你們關心我那樣反過來關心你們,我無法像約翰喜歡我的那樣去喜歡他,我經曆了太多的折磨與痛苦……終於,那天抱著約翰喜歡吃的食物、也抱著再次拾得的希冀走回他家時,卻被無緣無故地抓到了警察局裏,那是我最後一次殺死對未來抱有幻想的自己。我當時覺得,我簡直就像是《警察與讚美詩》裏的主人公,沉淪後所燃起的鬥誌,最終還是無關緊要地消逝在這悲慘而悲慘的世界中。那種感受,你可以理解嗎?”
“是的,我能理解,克拉麗絲!我也和那種抑鬱的心態做過鬥爭,所以我才如此理解你,你的這些想法,我曾經都有過。”安吉拉牢牢地合握住方的雙手,像是怕眼前的少女下一秒就會消散到周圍無窮的黑暗中,“那種感覺,起初就像是靈魂發炎了。脆弱而敏感,觸之則痛,好像所有人和事都會傷害到自己,甚至連自己也在傷害自己。但到後來,仿佛沒有那麽痛了,因為靈魂已被啃食幹淨,鈣化成了一灘死物。但感受不到疼痛,也意味著同樣感受不到歡樂。”
“沒錯,我現在就是這樣。”方頻頻點頭,“每一天,我臉上的笑容,和發出的歡笑,都好像隻是簡簡單單的神經反射,就像膝腱被叩擊時,小腿會機械般的向前踢。取消刺激後,生成的快樂也會很快消失掉。我……我已經壞掉了,像一台機器一樣壞掉了,修複不好——等一下,安吉拉,你說你也經曆過此番痛苦,可你的靈魂卻洋溢著如此溫暖的能量。你是如何修複好自己的,是你的異能嗎?”
“你說呢?”
“是噢……”方觀察到安吉拉的目光裏又染上了一層黠慧,略有不滿地撅起嘴,“如果你的能力可以修複人的靈魂,就不用在這裏跟我多費口舌了。我想,接下來你要告訴我,你是單單憑借自己修複靈魂的,而我也可以像你一樣。”
“絕不是單憑我自己,”安吉拉憐愛地捏了下方豐厚的嘴唇,“而且,就算沒有我幫你,你遲早也會找到修複的方法,因為你已經摸索到了線索。”
“什麽?”
“正如你剛才所形容的,自己對快樂的感受像是一台機器,這代表著贅餘的自我開始崩塌,對外在的執取開始斷裂。而這也是抑鬱症對人類的積極意義,讓人能夠逐漸分辨——”
“停、停、停!”方的瞳孔因震驚而放大,翠綠的虹膜像是一塊成色上好的玉瑗鑲嵌在漢白玉裏,“執、取?你用英語說這些佛教詞匯我聽不懂。還有,你竟然說抑鬱症有……積極意義?”
“好,那我說漢語。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這你應該明白了吧?”
“嗯,我讀過《道德經》的。這些蘊含大智慧的道理不應該在我們那麽小的時候教給我們,因為這樣等我們需要真正理解它時,反倒會覺得它太過理所當然,蒼白而無力……等一下!你!你怎麽會說漢語?還、還這麽標準!”
“……先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安吉拉含糊過去,繼續闡述,“人類現在熱衷於研究人工智能,什麽深度學習,什麽二分心智,好讓機器人變得和人類一樣具有自我意識。可是,自我意識是一個非常複雜而有深度的概念,許多人類其實自己都還沒有獲得真正的自我意識。人類目前急需的,反而是要學會像機器一樣思考。”
“啊?”
“從性格與愛好,到認知與情緒,這些東西,通常情況下我們都認為它們是自我的一部分。但其實,它們隻是如電腦裏的軟件、機器上的配件、算法裏的模塊那樣,是可以被係統、程序、命令隨意調用的,是可以被真正的自我修改與支配的。佛陀所說的‘覺悟’,就是在內心紛亂的迷宮中,區分出哪些心念實際上隻是大腦中的‘可執行程序’,並將它們剝離,找到至高的‘處理中樞’,至尊的‘我’,然後加以熟悉與練習,不被外在的程序引導,最終,可以像隨意地使用操作係統一樣地,掌控自己的生命。”
“太、太、太玄乎了吧……”方唇齒輕顫,“你的意思是——人類其實本就是一台機器?”
“不——”安吉拉雙目輕闔,微微搖頭,“起碼是,一台能夠自我編寫命令的機器,我不知道是否還應該稱呼這種東西為機器。”
“自我……編程?”
“沒錯,一個人在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中,他的思想性情、行為習慣,並不是自主賦予自己的,而是成長環境中所遇到的人和事灌輸給他的。如果他幸運地從未遇到挫折,那他就會以這個被他人編寫的人格過完一生。而如果他遭遇了失敗,他的大腦就會明白,過往的習性已不再適應當下的生存狀態,必須主動做出適應性的改變。首先,便是深刻的反省,剔除掉以往錯誤的觀念與習慣,並逐漸加以改正。但就像身體內的炎症反應總是會過激一樣,這種大腦對自我的苛責與反省也會過度,那便是抑鬱。它一下子給人格剔除掉了太多的基石,反而讓人對生存無所適從。
“但,這並不是自然或生命的錯誤。木葉飛舞之處,烈火必燃;火光影匿之後,新芽萌生。抑鬱症把你自我意識中贅餘的部分都掰斷了,現在剩下的,就是你心中最終的內核。克拉麗絲,你無需再尋找自我,你隻需依靠當下的心念,重新編寫並建立一個,你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格。這個過程中,會有很多痛苦,甚至比抑鬱初發之時還要痛。但它也會給你帶來很多快樂,那種無需外在刺激的,由自己的心神和靈魂生發出的快樂。你,會使你自己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