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禍
十六年後。
\t啟德三年,杏月,正是韓翃詩中“春城無處不飛花”的時節。沐浴在飄絮之中的建康城並未因即將到來的寒食節而冷清半分,鬧市之中依舊是人聲鼎沸,叫賣婉轉。而建康郊外的杏林中更是擠滿了踏青之人,車水馬龍間倒比那上元佳節還要熱鬧上幾分。
\t一個身著葡灰色襦裙的女子駐馬立在燕郊的懸崖邊,從這裏望去,剛好可以看見一片祥和景象的建康。她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蜉蝣般肆意飄飛的柳絮,可柳絮並未在她手中停留,而是打著旋著向懸崖之下飄颺而去。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素葛緙絲麵紗覆在臉上。傍晚濃烈的夕陽隔著薄薄的麵紗灑在她的臉上,讓人不禁生出一種倦怠之感。
\t自漠北到建康一路行來,聽到的全部都是南齊僅用半月便滅了西涼國全族的消息。人人皆稱讚新祚三年的皇帝英明神武,帶兵的齊王用兵如神。可並卻無一人提及南齊軍隊那場屠盡西涼全族的大火。是了,自古成王敗寇,又有誰會去關注敗北者的下場呢。
\t她閉上眼睛,腦海中又出現了西涼滅族的場景,漫天的熊熊火光,浴血奮戰至最後一刻的將士們歇斯底裏的呐喊,百姓橫屍街頭,已經殺紅眼的南齊士兵猙獰的笑容,還有阿娘殉國前撕心裂肺的呐喊:“是你,是你害了西涼全族……”喊畢,阿娘便縱身跳下了懸崖下的萬丈火海……
\t她驚得一哆嗦,明明是春日融融的光景,背脊上卻驚出了一身冷汗。回想起來,距西涼滅國已有三月有餘了,可午夜夢回,每每想起時,仍像是昨日之事一般鮮明。那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更是愈演愈烈,不把她折磨瘋誓不罷休。
\t她伸手取下麵上被淚水浸濕的麵紗,緊緊地攥在手中,凶狠的架勢似乎那麵紗便是亡了她全族的仇人一般。
\t身後林中,一個身著淺櫻色交領的少女望著她的身影深深地歎了口氣:“姐姐,這可是你心心念念地盼了十六年才得以重歸的故土,你當真願意用它來為西涼殉葬嗎?”
\t一個商人打扮的男子走到那少女麵前,單膝跪地行了個禮:“參見公主。”
\t少女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這裏可沒有你的公主,彩雲公主一月之前便已葬身火海。如今站在你麵前的,是孤女元玉潔。”
\t“姑娘恕罪,是屬下一時口誤。“
\t“罷了,起來吧。”元玉潔擺擺手,“可是打探到了什麽消息?”
\t“姑娘英明。”
\t元玉潔抬頭看著崖邊女子的背影輕輕一笑:“既是如此,姐姐一定等不及要與建康之中的故人敘舊了,你快些去向姐姐稟報吧,莫要耽誤了好時辰。”說罷便轉身走進了林子深處。
\t男人向元玉潔離開的方向行了個禮,大步地走向崖邊的女子。
\t那女子聽見有人靠近,頭也不回地問道:“有何消息?”
\t男人恭敬地跪在女子身後:“回主子的話,太妃新喪,太後娘娘攜薑家二女公子一同去承天寺祈福去了,並未在京中。”
\t女子並沒有答話,隻是將手中已被山風吹幹的麵紗覆在了臉上,心事重重望著遠處的建康。過了許久,才聽到她忐忑地問出自己心中最想知曉的問題:“那……他呢?”
\t“他?”男人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主子口中之人是誰。他在西涼王宮任職的時間雖不長,可關於自家主子與那人的羈絆多少還是聽過一些的。隻是皇家秘辛真真假假多數不過是謠傳罷了,思來對他們的計劃無甚影響,便如實回答:“那人三月前便身體抱恙,一直纏mian於病榻,故未曾隨太後一齊祈福,想來這時該是在回十二州的路上。”
\t“我知曉了。”
\t“主子,那我們接下來……”男人小心翼翼地問,“應該作何準備?”
\t“什麽都不必準備。”女子隔著麵紗撫摸著自己光滑的臉頰,望著遠處層巒疊嶂的青黛色的群山輕輕一笑,“你忘了嗎,我這張臉便是最好的準備。”
\t“是,屬下遵命。”死士打了個千兒,轉身走進了林子。不消一會兒工夫他那專屬於大漠族人的魁梧身軀便被山中鬱鬱蔥蔥的樹影給擋住了。
\t女子看著男人逐漸消失在樹影中後,從懷中掏出了一支通體通透的鳳血玉笈,成色通透的玉笈在陽光下閃射出晶瑩的光彩,即便是不識貨的人也能瞧出這玉笈連城的價值來。可女子並未當它看做是什麽無雙的寶貝一般好好供著,反倒是將那它看做與普通的首飾抬手用它隨意地為自己綰了個望仙髻。
\t那女子望著遠處綿延百裏處處飄絮的建康城,突然想起娘親曾說過她是在漫天飄雪的寒冬臘月離開建康的。再歸來時,天上仍舊是飄著“白雪”。隻是去時滿心歡喜,承載著西涼全族的希望;歸時,卻成了西涼的罪人。想到這兒,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來思,楊柳依依。”說罷勒緊馬韁繩,掉頭向山下疾馳而去。
\t她牽著馬漫步在灑滿陽光的建康城,行色匆匆的人們從她身邊快步而過,誰都沒有稍稍停下腳步,像她一般慢慢地享受這大好夕陽。
\t也對,他們都有著自己的目的地,自然是馬不停蹄,不敢稍作懈怠。不像她,一無所有,隻能如個閑人一般欣賞著旁人眼中毫無新意的景色。
\t她拍拍馬屁股,馬兒立刻知趣的打了個響鼻,轉身向城外緩步走去。她望著馬兒離去的背影,孤身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聽著道路兩旁商販絡繹不絕的叫賣聲,突然想起那個人曾向自己講過的建康城的模樣。
\t他說建康雖說不似霍都溫暖,但卻四季分明。春日泥融飛燕,夏日蓮葉田田,秋日流金疊翠,冬日白雪紛飛。
\t他說他覺得建康的靈魂便是冬日裏遮天蔽日的鵝毛大雪,每逢新雪初霽,天地便如出生的嬰孩一般,幹淨得不染一絲塵埃。雪後婢子們會將積得厚厚的白雪掃到路邊,在雪中開出一條路來。幼時,他與哥哥最愛打雪仗,別看他哥哥平日裏爭強好勝,可每次打雪仗都會故意輸給他。
\t他還說他最喜愛的是上元節,每逢上元節,不論是王侯貴胄還是普通的庶人,家中都會點起明亮的燈籠。大街上更是流光溢彩,人聲鼎沸。他與哥哥總會在晚宴後偷偷溜到大街上賞花燈。街上賞燈的人可多了,摩肩接踵,人流如織,一不小心便會走丟。各式各樣的燈上都題了燈謎,若是猜出謎底,攤主便會將那燈送與你。他的房內掛滿了他哥哥一年年猜燈謎贏來的花燈,有的燈上還畫了故事,像是嫦娥奔月,後羿射日,還有梁祝化蝶……
\t賞完花燈之後,他們還會買上兩碗熱騰騰的湯圓,他說他最愛吃的便是城南龔記的芝麻湯圓,那種甜入骨髓的味道讓他終生難忘。還有每月初一十五廟會上的糖葫蘆,糖人兒,泥人兒也都有趣的很,他與哥哥並不愛那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兒,隻是每次都會給他娘親捎上一些,他說他娘親是最愛這些小玩意的。
\t而最叫他難以忘懷的還屬尚禮齋,他說那兒的燒花鴨堪稱一絕,每日定量供應,有時去的晚了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能吃上……
\t可是多年後,當她在建康生活久了才發現北國的冬天並沒有他敘述中的那般美好,凜冽的寒風比大漠中的黑風暴還要厲害,裹挾著如沙石般粗糲的雪粒在人臉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劃痕。
\t他口中潑天熱鬧的上元節確是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可是人流之中她不僅被擠丟了一隻鑲玉繡花鞋,還被扒手偷走了錢袋。就連他讚不絕口的“龔記”湯圓,也因老攤主的離世而失去了那股膩得人心發甜的味道。偌大的建康城,隻剩下尚禮齋還完好無損的留在那裏,讓人時不時地尋見幾分故人的味道……
\t正當她站在街上發呆時,一隊車馬突然從長街一端疾馳而來。隊伍前方的侍衛口中不高喊著“讓開,快讓開”卻絲毫不願意將馬兒的腳步慢下半分。
\t女子隨著行人的樣子退到路旁的人群,在一路摧枯拉朽的人馬中竟驀然瞥見了自己暌違了三年的那個人。
\t三年的光陰,一千多個日夜,她曾用盡了所有的精力與心神去思念他,等待他。在一個個望穿秋水地等待的日子中,她一點一點品嚐明白了氓婦那“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的哀傷。
\t可是,她設想到了所有相逢的場景,卻沒有想到自己日日嘔心瀝血的等待換來的卻是他帶兵攻打黑齒國的消息。
\t北燕軍隊放火屠城那日,被侍衛護送出城的她站在霍都城外的戈壁灘上,望著腳下熊熊的火光,突然想起了他曾對自己說過的一句句情話:
\t“槿者,舜華也。《詩經》有言:‘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公主殿下是當真當得起這句詩的。”
\t“不然又該如何呢,我不能眼見你受傷而不管,哪怕是拚了自己的命也要護住你。”
\t“你願不願意同我一道回北燕,到時候咱們就可以一起去燕郊放紙鳶了。”
\t“此生不願封侯拜相,權傾天下。隻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t……
\t可是這一句句曾柔情似水的話,卻化為了片片利刃將她的心割得體無完膚。
\t如今細細想來,他出使黑齒國根本就是為了刺探軍情。如此一說,出使是假,那麽他對自己的情意也必然都是假的。可笑自己竟真地為那逢場作戲式的所謂“深情”而苦等了三年,到頭來都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
\t隻因他臨走前那一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不知得罪了多少前來求婚的王孫公子。可她不在乎,因為她一直覺得那個人會回來娶自己的。
\t可是,她所有的憧憬與願望都被那個自己癡癡等待的人給毀了,並且手段狠毒得近乎決絕,連一絲一毫的溫情與留戀都不肯給她留。
\t她心如死灰地望著自己燃成火海的故鄉,揚手將自己曾視若珍寶的他留下的一封封書信扔進了散發著灼熱溫度的空氣中。看著那貪婪的火舌將那一張張薄薄的素絹吞噬的一幹二淨,她閉上眼睛,兩行閃爍著火光的淚水從她臉上緩緩流下,她聽到了自己的心一點點隨著那一張張素絹一起在火焰燃成灰燼的聲音,自此之後,她便沒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