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回光返照
“咳咳咳咳!”
顧雲影被嚇得直咳嗽,愣是半天沒緩過神來。
眼前這個一身孤傲,背影清寒的少年叫做沈一皮?
是她那個腦子不靈光,喜歡在靖華峰賒賬,時不時讓自己的徒弟幫忙料後的師父沈一皮?!
不——!
她一萬個不能接受!
這樣看起來就像是古言文標配男主角的清雋少年,絕對不可能長成她師父那樣的!
一定是十分巧合的同名同姓!
顧雲影悲憤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恰在這時,兩個少年已經打成了一團,互相之間都絕不手軟,旁邊的小姑娘都懵了,眼淚掛在小臉上,讓他們不要再打了。
“趙大虎,你瘋夠了沒有!”
少年沈一皮被揍得流下鼻血,在白淨的臉上格外顯眼,身上也沾了灰色的穢雪,漸漸化成了一灘灘的雪水,浸入他單薄的衣裳之中,就連毫無血色的唇角都開始凍得發紫了。
而趙大虎則是另一個極端,他穿得衣服極為保暖,經過剛才的一番打鬥,臉色呈現健康的紅暈,額頭上更是出了一層薄汗。
說話之間,還嗬出了白色的霧氣。
兩個人還在對峙著,誰也不讓誰,像是非要分出個勝負。
“不是,等會兒,趙大虎……這個名字該不會是?!”
顧雲影一臉的驚悚,她忽然想了起來,這個名字她曾經聽師父大罵過好幾次。
尤其是指著他的好友,青宇真人的鼻子罵。
顧雲影捂住快要運轉不過來的腦子,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太像一場似真還虛的夢了。
“乖徒弟!”
一聲熟悉的呐喊,在小院的牆頭上響起。
顧雲影猛地抬頭一看:“師父?!”
她驚訝地看著趴在牆上的沈一皮,依舊是不修邊幅的模樣,對著她嘿嘿嘿地笑了笑,示意自己趕緊進來。
顧雲影被沈一皮的笑給弄得虎軀一震,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奈何沈一皮對她使勁招手,非要讓她快點進來,無奈之下,她隻得硬著頭皮地走了進去。
小院裏空蕩蕩的一片,幾乎什麽都沒有,就連一顆歪脖子樹下的水缸都是破損的,地上的積雪也沒有掃除,看起來一點人住的氣息都沒有。
唯獨在冷冽的空氣之中,還能聞到一縷淡淡的苦藥味。
顧雲影抬起頭,看到沈一皮還趴在鋪滿雪水的牆沿上,她擼起袖子,手腳麻利地把他給拽到地上。
“哎喲,乖徒弟你輕點,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這種折騰了。”沈一皮沒好氣地吹胡子瞪眼,指責自家徒弟的毛手毛腳。
顧雲影不怒反笑,道:“那您能告訴我,您這把老骨頭在坐忘峰上搞什麽花樣呢?”
“回光返照?”她向前一步,用審視的態度逼問著沈一皮,“嗯?”
怎料沈一皮理直氣壯地說道:“這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啊。”
“什麽?”
“我是誰?我可是劍修界的大人物,修真界聞風喪膽的坐忘峰首座,這回光返照的方式自然是與常人不同的。”
沈一皮拍著自己的胸脯,雖是在自賣自誇,但也確實是事實,他見著顧雲影一臉懵逼的樣子,歎了口氣,簡短的解釋道。
“我就打個比方吧,在我看來,修士就是個不斷擴大的氣囊,吸收靈力化為己用,就是個膨脹自己的過程,高階修士所能吸納和儲存的靈力都遠超一般修士的想象,當然,他們腦子不行也是個關鍵。”
“這個氣囊呢,會有特別的口子來控製靈氣的吸納,可是當氣囊膨脹得太過厲害,或者壽命不足的時候,就會導致裂開其他的口子,這個是難以控製的。”
“像你師父我這樣半隻腳踏進死門關的人,身上裂開的口子太多了,神識破損,靈蘊泄露,當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成了現在的回光返照。”
“這外麵的景象都是這些年我曾見到、聽到和遇到的人事物,太多了,多到有一些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沈一皮的話中帶著罕見的悵歎,但是語氣卻是微微含笑。
仿佛那些曾經的經曆,於他而言,隻是過去的一縷清風,一片浮雲,一場春雨。
他指了指門外那兩個還在對峙的少年,不由得露出緬懷的笑意:“你看啊,外麵的那兩個人就是我和你青宇師叔小時候的樣子。”
渾身帶著刺的孤寒少年沈一皮,以及脾氣上來就掄拳頭的少年青宇真人。
這兩個跺一腳就能讓修真界抖一抖的名門修士,此刻正在地上滾作一團,打得難分難舍。
顧雲影雖然早就猜到了,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您老人家到底受了什麽苦,變成了現在這樣?”
“我現在這樣是哪樣!?”沈一皮頓時就不樂意了。
顧雲影輕咳一聲,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反倒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繼續這樣下去,你的身體能堅持得住嗎?能把這些都收了嗎?”
畢竟是自身的靈力泄露,無論如何,肯定會對身體有損傷的,尤其是製造出了這麽大一片的回光返照,必定會是極大的損耗。
就算沈一皮仍然是活蹦亂跳的樣子,但顧雲影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沈一皮知道她的關心,笑著咧嘴,擺了擺手:“老了,有太多事都控製不了了,今天正好是個不錯的日子,我喊你回來,就是想趁著這場幻境,叫你見識見識我的成名劍技。”
“人間境?”
對於沈一皮盛名在外的劍招,顧雲影從來就沒有真正的領教過。
因為沈一皮的舊疾不允許。
即使她知道沈一皮是很想把人間境傳給自己的,但她對此卻不抱任何的期待,她並不想沈一皮為了自己而折壽。
今日得到了真正一覽人間境的機會,顧雲影也沒有任何的高興。
她隻是臉色略微凝重地瞪了眼沈一皮:“我不想看,你收回去。”
“管你想不想看,我就要使這招!”沈一皮又委屈又霸道地回懟。
顧雲影的心情不是太好,眼見著沈一皮喚出了一把靈劍。
那靈劍在流瀉的日光之下,折射出帶著湛藍的冷光,劍身明澈若秋水寒潭,被沈一皮握在手中,長劍微顫,隱約有龍吟之聲。
這是沈一皮的本命法器,靈劍湛秋。
湛秋劍隨著沈一皮的手腕翻動,在空中挽了個漂亮的劍花,靈力凝聚在劍尖,猶如火焰般燃燒的花朵於劍端綻放。
顧雲影看著那朵不知名的火焰花,有一刹那的恍惚,耳邊傳來由遠及近的人聲,有人在哭著笑著唱著罵著。
她聽不真切,仿佛墜入了嘈嘈切切的人間。
渾渾噩噩之間,她好似又聽到了前世的生父鄙夷厭惡的辱罵聲,生母避之唯恐不及的驚慌聲,還有那嚎啕大哭的嬰兒叫聲,溫東廷在她耳邊安慰她的笑聲……
甚至於,顧千雪的聲音,宋元的聲音,林芊芊的聲音,謝憐花的聲音……
她曾經見過的,聽過的,遇過的人的聲音,於頃刻之間,轟然炸裂在她的耳邊,她的腦海之中。
凝聚成了一道道淩厲的劍刃,朝著她毫不留情地刺了過來。
顧雲影的視線之中,所有的景象,刹那褪色、扭曲虛化。
在聲音的最激烈處戛然而止,她抬起頭,環顧四周,唯一剩下的隻有漫天徹地的長劍。
那數不清的一柄柄長劍,用最鋒利的劍刃,直指著她。
顧雲影驚恐地發現,她找不到任何一絲的破綻,她無處可躲。
仿佛在與整個世界為敵。
“師父……?”
有一滴冷汗從她的鬢邊,順著落到了她的下頜。
她試著喚了一聲,從未有過的強弱差距,讓她覺得自己猶如一粒塵埃,妄圖撼動巨人的一根手指頭。
“嗯。”
沈一皮的聲音遙遠而渾厚,好似從天的另一端傳來。
隨著這一聲的答複,長劍消散,天地崩裂,四周的場景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
凋敝積雪的小院,斑駁殘破的屋瓦白牆,還有鼻息間淡淡的藥味,都讓顧雲影有一種重新做人的錯覺。
她止不住的腿軟,心中餘悸仍存。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間境,在她的麵前就像是換了一個天地,打得她毫無還手之力。
她剛想要誇幾句,抬起頭,卻看到了沈一皮擠眉弄眼的表情:“乖徒弟,我牛逼不?我厲不厲害?”
顧雲影:“……嗬嗬。”
【獲得顧雲影的仇恨值 1000。】
“我跟你說啊,我這人間境之所以厲害,靠得不是單純的劍,而是因果。”
“這人的一輩子都沾滿了因果報業,就像你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哪怕是在尚未出世的胎兒,那也有一根臍帶作為連接的因。”
“我這人間境便是能夠洞悉他人身上的因,轉而將未來的果提前報應在他的身上。”
說及此,沈一皮頗為地感慨道:“沒想到我一個道修,竟然領悟佛修的因果,真是多虧了明淨那禿子……咳咳咳!”
沈一皮的臉色驟變,話說到一半,竟是劇烈咳嗽了起來。
有血水從他的嘴中汩汩流出,止也止不住。
仔細看去,鮮血中還混雜著細碎的肉塊,看得顧雲影心中一痛。
“師父你快穩住心脈!”她趕緊運起靈力,哪怕是杯水車薪,也要保住沈一皮的性命。
然而無論她怎麽努力,都無法堵住沈一皮流逝的靈力,那靈力猶如被桎梏已久的江河湖泊,勢不可擋地流入外界的汪洋大海之中。
一同無法阻擋的,還是沈一皮逐漸消逝的性命。
“離珩!”
顧雲影再也顧不得其他了,將在遠處避險的離珩大聲地呼喚了過來。
沈一皮痛苦地彎下腰,噴出最後一口鮮血,恰好灑了顧雲影的裙擺,那衣服是劍宗修士的常規弟子服。
染血的白色裙擺在走動中不斷搖擺,他盯著那搖動的裙擺,好似與曾經的夢中一瞥重疊了起來,像是在無數次的夢中,那人朝著自己緩步走來。
而他自困於種種的清規倫理之中,在無數次的夢中,深深地低下了頭,不敢多看她一眼。
可是後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做夢了,也沒有精力再做一場美夢了。
這一次,會不會是最後的一場夢?
會不會是他與她最後的一場永別?
從此之後,隻有坐忘峰上的每一片雪花,記得她曾在這世間來過。
從此之後,隻有劍塚裏的那一樹藤蘿花,祭奠她無人問津的棺槨。
從此之後,隻有三清殿悲憫世人的神像,見證他不可訴說的當年。
他忽而咬緊牙關,艱難地抬起頭,一雙充血的雙眼想要去辨別身邊人的容貌,卻發現自己的視線早已模糊。
“終究是……不可說啊……”
倏爾一笑,旋即重重地倒了下去。
顧雲影小心地托住他,臉上還殘留著疑惑,剛才她好像聽到了沈一皮說了一句,很輕很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