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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燕亂

  燕國處極北之地,寒暑分明。遼東,遼西,上谷,漁陽四郡田間土地雖佳,若天下九州北地皆寒,此四郡最為戕害。燕國徒有兵馬,糧草卻斷絕,屬實為難。


  臧荼從一小將幾經輾轉終為一國之君,胸中有萬千大志,急欲一展,與其身有舊盟的九江國卻處困境無法以舊意行事。


  遠慮近憂皆在,昔日殺韓廣時的豪氣早已日漸消磨,幾近一空。


  「齊使之言,王上如何思之?」殿下燕相國昭射掉尾試探問著臧荼,雙手於袖中作揖,既為施禮亦為取暖,「常山舊地或生事,項公子心疑,不若我軍便去查探一番。」


  「或生事?!」臧荼拄頭,以關節處轉動太陽穴,「燕國已以向楚,年間大害,項氏非但並未過問,還欲本王行此虛無之事?!他若以為田橫為之,便是田橫為之,他日派使者以此言告知便可。」


  「這.……領命。」


  昭射掉尾本想說明此舉必會引得齊地生亂,但思慮一瞬亦覺無妨,留下田橫本就是一隱患,不若痛快殺之。富庶的韓地潁川郡此前皆於項羽舊交統之,三齊之地最終還是會由項氏親族一統。


  「且慢!」臧荼叫住正欲離去的昭射掉尾,揮手招至近處,極近低聲,「相國以為,常山舊地暗事可與欒統領有干?」


  「王上不可如此思之!」昭射掉尾瞪眼急道。


  卑鄙之人自會以卑鄙之心思慮旁人,臧荼起於微末後為將,欒布為人所賣後為將。臧荼不敢篤定,欒布之於他,是否如當時的他之於韓廣,亦或如韓廣之於武臣.……

  「然前番助齊,本王欲親征以示好項氏,欒布為何急於前往?」懷疑既說出口,臧荼便不想再忍。


  「伐陳餘之人是田橫,而非項氏,欒統領怕王上與田氏有干,引得項氏不滿。」昭射掉尾思索著欒布戰前之言。


  「言雖如此。軍中卻有傳言,欒布前番乃為勾結田橫。」臧荼思索道,「常山舊地絕非無端生事,項羽之策未必無理。」


  昭射掉尾思慮半晌,微微察覺到此事中的陰謀。


  「常山舊地.……齊國……齊國忙於韓地之事,此時生事想必是秦國為之,若如此……軍中傳言惑王上,許是令大燕亦生亂,無暇相助齊國。」昭射掉尾說道。


  「非也。」臧荼搖頭,「此間傳言早在欒統領歸燕時便存,此前常山舊地還未生事。秦國豈能數月之前謀之卻又不動?子嬰若欲生事無需待至今日,若欲協韓地之行,亦無需待至今日。」


  昭射掉尾想反駁,卻覺臧荼此言有理。


  「莫非當真是欒統領為之?可常山地雖有跡,然無實,不知為何?」昭射掉尾僅是自忖,不敢開口,生怕臧荼此念一定便無迴旋之地。


  「哼,若是為人所知便為時已晚。」臧荼已「看清」此事全貌,「田橫若執齊,有項氏阻之,不足以成事。欒布若執燕,亦不足以成事。二人不敢與項氏為敵,想來此番定是算計本王!」


  「王上.……」


  「相國不必阻勸。」臧荼冷言道,「本王無欒布,尚有翟盱,溫疥可用。不可留此後患。」


  「欒統領豈是翟盱可比?至於溫疥,雖不弱欒布,未必如欒統領忠心!」


  害死韓廣之時,溫疥雖在場相助,昭射掉尾卻始終能感覺到溫疥對臧荼行事的不悅,情急之下,將此心思吐出。


  臧荼心中陡然一動,數月來的疑神疑鬼,此刻更是加重數分。


  溫疥是他最得力的統領,相較來說,溫疥更像是當年韓廣手下的他。


  臧荼暗暗咬牙,如何看都未感覺溫疥對他不忠心。溫疥文武全才,在臧荼以為,其人完全可以勝任相國之位,故於國中,溫疥的待遇是旁人無法比擬的。


  「莫非.……昭射掉尾與趁此時機,剷除溫疥?!」臧荼雙眼漸眯,刺向昭射掉尾……

  【「子房先生,王上常山舊地之計乃為離間田項,然似與燕國無礙。區區軍中傳言,臧荼未必相信,即便相信只需殺欒布便可。」


  陳平百無聊賴,於府中仰躺於搖椅之上,問著對面同樣姿勢的張良。


  「燕地無礙?諸國之中,燕國內反倒為最亂。」張良笑道,「國君得位不正,地處偏遠。大爭之時,有能之將豈會心甘之?」


  「子房先生欲言燕君無『德』?」陳平不禁一笑,「在下未看中此點,此點亦不足為憑。想來子房先生定是從別處發覺端倪,何不言之?」


  「陳大夫心思縝密,在下確是從別處而斷。」張良輕笑后,眯眼望天,回憶往日,「昔日流亡諸國之時,在下曾有幸與燕地諸位統領相見。若以相論,燕國諸臣之中,反倒是欒布最為忠心,溫疥,翟盱,昭射掉尾皆有叛主之貌。」


  陳平喃喃思索,忽地一笑,「如此說來,王上此計甚毒,欲讓臧荼心意最忠心之臣,臧荼若對欒布有所害,其餘諸臣反心必動!」


  「正值荒年,人心動蕩,亂乃定事。」張良回道。


  陳平不住稱好,隨即不免困惑,「王上並未見過燕國諸臣,如何會如此行事,莫非真是天人所引?」


  張良輕笑不答,往日裡子嬰曾與他的侃侃而談——「燕國皆是反輩。臧荼一生無法甘為臣子;其子臧衍可降外敵,還可助外敵策反別國之臣;昭射掉尾從強不從弱,若有強君招降,必反臧荼,翟盱亦是如此之人。溫疥不會明反,然其主若為別國屬臣不忠,其人必泄密。唯有欒布,可戰敗而降,而非事前投敵。」


  「唉,幾番皆是王上思慮計策,我等群臣,倒似無能。」陳平嘆道,並未深問張良。


  「陳大夫安心,自有其時。」張良笑道,「如今,陳大夫只需不為王上添亂便好。」


  「子房先生何意?」陳平略顯局促。


  張良點了點身下搖椅,「此物.……可是陳大夫拖墨雲渝所造?」


  「呃,哈哈.……本大夫試探其人可否不受外界之誘,未料一串赤爪子足以誘之。」陳平狡黠一笑。


  】


  欒布府中。


  欒布幾日來總覺憂心忡忡,不知為何。只能於宅中舞戟弄劍,卻還需小心陰氣襲體,難以一快。


  欒布額頭滲細汗,扔下長戟,坐於階上調息。


  「韓地若仍僵持,項氏必會派燕國相助。本統領隨之出征,他日若可立功加官,亦可親攻秦地,以殺子嬰!」欒布決心已定,躊躇滿志。


  正欲返屋之時,府外腳步聲驟然凌亂。


  欒布持戟提防,見來者居然是昭射掉尾與其護衛。


  「相國大人?今日為何如此前來?」欒布漸漸放下手中兵刃。


  「少……少廢話!」昭射掉尾呼吸雜亂,仍緊閉宅門,「王上已知欒統領與田橫密謀!」


  欒布長戟落地,愣在當場。


  那日深夜與田橫會面時,他還特意提防無人可見,臧荼無從得知此事才對。


  「果真有此事?!」


  昭射掉尾險些驚掉下巴,若真如此,他還為欒布開脫,說了些對溫疥不利之言,不由擔憂臧荼會不會將他與欒布混為一談。


  「確有。」


  欒布皺眉點頭,忽覺那事亦無關緊要,僅是與田橫商議如何利用陳豨殺子嬰罷了。畏懼田橫身死齊地,陳豨無主,才與其謀之,不算大過。想來是當時有人發覺二人而誤會,只需對臧荼言明便可。


  「哈哈.……相國無需憂慮,在下自當無事。王上若見在下,今日便可言明。」欒布笑道。


  而昭射掉尾看來,欒布已經做好反叛的準備,才如此有恃無恐.……

  「欒統領何以至此!」昭射掉尾略覺痛心。


  「哼,殺人必須有所償,即便身為一國之君.……」


  「身為一國之君,殺昔日舊主,欒統領便恥於為其臣?!」


  嘭——


  宅門被臧荼一腳踢開,帶甲侍衛從其兩側魚貫而入,尖芒正對欒布,將其包圍。小小的府宅外亦盡為燕兵所圍。


  「叛臣!」臧荼滿腔怒火,怒斥道,「本王殺韓廣,還輪不到旁人責罵!」


  「王上.……何意?韓廣?」欒布欲跪拜解釋,奈何尖芒架於脖間,「臣此言與韓廣無關,乃是……子嬰殺臣舊交彭越……」


  「彭越?呵呵……」臧荼全然聽不進此言,「欒統領欲殺子嬰,本王直視知曉,與田橫何干?莫非田橫可助欒統領報仇,本王不可?逆臣!簡直滿口胡言!!」


  「王上勿怒,是陳豨!」欒布知臧荼一時難以理解,連忙解釋,「陳豨心向田氏,昔日歸秦亦別有所圖,臣與田橫相商,乃為陳豨他日可殺子嬰。」


  欒布緊盯臧荼,不敢停頓,「王上有所不知,田陳本一氏,此前陳豨可為齊國出使大燕,其後如何降秦如此輕易?自有別謀!」


  昭射掉尾連忙湊到臧荼一旁,解釋著田陳代齊,陳國陳厲公之子陳完,又稱田完,又名田敬仲,其後人以田為氏一事,而陳氏又因陳國而來。


  臧荼方才於宅外便已聽到欒田勾結一事,以他的脾氣,單憑這點完全可以率軍而進殺了欒布。但燕國局勢大危,不敢如此草率致使臣子或冤死,才欲將此事弄清再殺。


  此刻聽聞欒布與昭射掉尾之言,不免覺的有幾分道理,許是一場誤會。


  「既如此,陳豨與田橫一事為何不告之本王?」臧荼問道。


  見事有轉機,欒布鬆了口氣,「王上心向項氏,臣自忖與田氏之事定會惹得王上心怒,故未告之。何況,田氏未必成事。」


  「倒是如此。」臧荼面色仍舊陰沉,「田氏於齊地無權,近日聽聞項田大生嫌隙,此事當不成。」


  「唉,那晚臣派人規勸董翳投項而不投田,便是望齊地不生事端,未料仍是不成。」欒布嘆道。


  昭射掉尾神色一松,方才於王殿之言已將他與欒布綁在一起,欒布無事他便可無事。


  臧荼知曉平日欒布的忠心,十成顧慮已打消九成,但.……唯獨這最後一成最難消除。


  此事已起,欒布解釋的過於完美。身處困局的臧荼無法徹底相信。


  臧荼眼珠轉動,心生一計,驟然變臉大怒,「胡言!察覺爾二人勾結之兵已言,欒統領曾與田橫妄談本王弒舊主,非是良君!欒統領又作何解釋?!」


  臧荼在二人放鬆時的勃然一怒,屬實讓欒布與昭射掉尾亂了方寸。


  欒布面色相較剛剛還要難看,他的確說過此言,但僅是為了與田橫拉近關係。畢竟當時之言還是田橫說出,他只是順勢附和,並未真想反叛.……

  欒布死死的回憶當晚,究竟何人能將他二人之言聽到如此明晰?似乎無人。


  莫非臧荼是在詐他?若如此,則死活不能承認,這是臧荼的忌諱。


  但.……難保不是田橫那邊泄露此事,畢竟臧荼提到了項田生隙,臧荼定於齊地所耳目。


  若如此,否認則是自尋死路,還是解釋清楚為妙。


  然耳目之言亦有真假,即便為真,他矢口否認,臧荼未必可盡聽耳目之言。


  絕不能承認!絕不能觸臧荼眉頭!


  「王上,臣並未.……」欒布心思已定開口。


  「不必了!欒統領昔日之舉,本王-已知!」


  這一次臧荼沒有假裝,怒氣混著殺氣,逼得欒布有些喘不過氣來。


  欒布不知為何如此,下意識看向一旁的昭射掉尾。昭射掉尾正原地嘆息,見欒布目光襲來,慌忙側目躲閃,以求不沾惹禍事。


  「欒統領若真未妄言過本王,無需思慮良久!」臧荼喝道,「方才欒統領可是在思慮本王還知曉何事?哼!本王在詐欒統領,未料到果真如此!想來前番之言亦不作數,恐是昔日便為防泄露而做的說辭!」


  真的是在詐他……

  懊惱,不甘,委屈……諸多情緒湧上欒布心頭,嘴唇顫抖卻一句話未能說出。


  「壓入大牢!日日拷打,本王倒要看此逆臣與田橫還有何勾結!」


  臧荼一聲怒喝,燕兵粗暴的押著失魂落魄的欒布撤離府宅。


  路旁百姓紛紛側目視之,頓知燕國生了巨變。忽見燕兵怒目看來,又連忙躲開。


  「哼!一群將要餓死之徒,尚且有心觀本王之事。」臧荼怒罵,未久忽然一笑,「亦對,欒布早年便為人賣至燕地,想來較本王更得燕人之心。有此民心,他日假借為韓廣復仇,未必不能成事。」


  「王上果真多謀,必是如此!」昭射掉尾如今只想和欒布撇清干係,「燕民亦是賤民,昔日燕國亦是無能之國!楚國當年滅八十餘國,晉國滅六十餘國,齊國可滅近五十國.……燕國卻只得大軍入齊,終而未滅,無能至極。擁此等賤民,臣為王上太息!」


  臧荼面色未有好轉,反而側目緊盯昭射掉尾,「欒布詭計敗露之時,曾數目相國,此為何故?相國又曾為其脫罪,不惜污衊溫疥統領,莫非.……」


  昭射掉尾瞬間跪地,以頭撞地,「臣……久居燕地未出,豈有別圖?是欒布,欒布……怨恨臣帶兵前去。」


  磕頭聲陣陣響起,昭射掉尾頭痛眼花,卻不敢停下。一個能殺舊主奪地的君王,還有何事做不出來。今日一番盛怒,恐他會為欒布陪葬。


  不知過了多久,昭射掉尾終於無力倒地,卻發覺臧荼早已不在身旁。


  「相國?王上此番乃為何故?」


  一熟悉而略帶魯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翟盱將頭破血流的昭射掉尾攙起,「在下聽聞王上大軍入欒統領之府,心知生了大事,故特此前來。相國可否無礙?!」


  「呵……翟統領不該來此,以沾惹是非.……」昭射掉尾苦笑,「糟了.……今日過後,恐溫疥趁機奪我等之權.……1」


  昭射掉尾既感激面前之人,又為其惋惜不值得。


  而果如其所料,路旁角落一人於等待半晌,見在無人來此,朝著王殿跑去。
……

  與燕地一團亂事不同,南郡江陵片刻前,充斥一團「喜」氣。


  被陳賀毆打而不知人事的呂澤被呂雉喂飯之時,雙目驟然清醒。


  「長兄.……」呂雉淚眼朦朧,手中陶碗落地而碎。


  呂雉張口欲言,卻總為哭聲打斷,與呂嬃撲倒床榻一旁。


  「不必.……多言。」呂澤輕撫妹妹頭髮,「今日,僅有二妹在此,想來釋之已……」


  二女咬唇點頭,家無男丁,呂雉得高位卻不得安,樊噲無法擔大任,這些日子極為難熬。


  「姑且退下,派蕭何來此.……天下大勢已變,愚兄自該攪動一番。」呂澤修長消瘦的右手情捋長發,丹鳳眼中精光重閃。


  二人心有諸多話語,只能就此忍下。離開后,召見蕭何來至呂澤身旁。


  蕭何入內先是一驚,隨即聽命將南郡內外大事告知。


  「北地慌亂,子嬰謀楚.……便是如此。」蕭何言罷,恭敬而立。


  本以為呂澤聽聞此言大皺眉頭,未料其笑意燦爛,「呵呵.……子嬰不知項羽之能,楚國轉機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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