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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兩虎相爭

  衡山國南有三郡,桂林郡,象郡,南海。


  有一郡尉名為任囂,天下伐秦中,任囂病重。其副將,南海龍川令趙佗暫代郡尉之職。


  篝火旁,戰袍染血的三十餘歲,相貌俊朗男子猛灌綠酒,緊盯著跳動的火苗。


  紋面盤腿而坐的越人眾人笑意在臉,舉野獸炙肉撕咬,與男子格格不入。


  眾人皆注意到男子的怪異,只當做殺氣未消,毫不在意。


  即便他便是趙佗。


  「西南爭討大捷,郡尉何故不樂?」趙佗身旁將士問道。


  「本郡尉至此地多久了?」趙佗忽地反問。


  將士微微思索,「八年有餘。」


  「錯!」趙佗猛灌一口酒,雙目通紅。「是十一年。」


  將士才反應過來,趙佗說的乃是與國尉屠睢第一次南攻開始。屠睢雖是大捷,但大肆殺伐,過西江時,為當地人帶蛇毒之箭射殺。這才輪到任囂為主將,趙佗為副將再攻。


  「郡尉是怕.……」將士四顧百越之人,壓低聲音,「這群越人報復?」


  「報復?」趙佗不屑笑道,「任囂還是孔子七十二賢人任不齊之後,與本令對這群越人已是仁義至極,何談報復?」


  「是厭惡!」,見將士不解,趙佗趁著酒意直言相告,「百越人可為封王而與秦國相抗,可如今本令率其眾攻伐同種,眾人卻並無愧意,反倒以此為賀,可笑至極。昔日天下諸侯厭惡戎胡,起兵伐之,可數百年來,反倒是這群非戎非胡之輩爭鬥甚深。人皆如此,厭與為伍。」


  將士似懂非懂,附和點頭。


  「郡尉是想.……」


  「本令想立一國,與諸國隔絕,不理紛爭,再派人教化之。」趙佗握拳道。


  「立國?!」


  將士即便早有猜測,亦免不了驚呼瞪眼,才反應過來此番爭討桂林郡的用意。


  「任郡尉……任郡尉豈會允諾?!趙郡尉不可亂來!」將士急道。


  「本令知曉。」趙佗猛啐酒中殘渣。


  任囂不適此地,大病已久,知曉秦國為叛軍攻至咸陽險些身死,而今聽聞子嬰尚存,竟吊住最後一口氣。


  「本令意決!」趙佗冷聲道,「本令乃是趙人,未趁天下大亂時攻秦,反抗擊來犯之梅鋗,已算盡了人臣之禮。任囂若仍不知大勢,只知愚忠,便只能病重而死了。」


  「郡尉不可.……郡尉醉了。」將士語氣慌亂,「在下告退……」


  那將士起身東行,直奔番禺城,還未牽馬,便已被百越人包圍。


  眾人方才笑意已變為殺氣,扁莖銅劍在手,直奔那將士而來。


  「看來還是他們更可靠些。」趙佗並未轉身,「死吧!留在此地亦是礙眼!」


  百越人領命,雙手持劍直刺而來。


  「趙佗!……住手!」


  東向馬蹄聲與斷斷續續的呼聲傳來,趙佗聽出是任囂的聲音,輕輕抬手,百越將士隨即迅速收手。


  趙佗緩緩扭頭,不覺苦笑,「百越之地雖暖,任郡尉亦不能不著外衣而出吧?大秦顏面何在?」


  「咳咳咳……」


  任囂僅是四十餘歲,面目蒼老如古稀之年,幾聲咳嗽險些讓人以為將肺咳出來。


  「本郡尉……聽聞龍川令帶兵西伐,便知……龍川令已不再想本郡尉身死。」任囂面色蠟黃,伏在馬背上喘息,「好手段……若非龍川令派人在番禺城透露,本郡尉此刻尚未知.……」


  「聰明,所帶之兵或仍有心向任郡尉者,百越人卻是心向本令。」趙佗淡淡笑道,「既知如此,還不速速逃命?本令還不想派人殺你。」


  那將士見狀趁機策馬突圍,逃至任囂身旁。


  「算了,今日連他一併放了,北衡山,東騶氏,挑了地方逃吧。」趙佗揮手道。


  「逃?……若逃,本郡尉多年前便該逃了。在……病重之時,在你手握暫代郡尉,手握五十萬兵馬.……不救秦之時。」任囂喘息道,汗滴直落。


  趙佗輕抬雙眉,略帶調侃,「哦?卻是為何?以圖感化本令,或是.……以圖身體安然,重掌握大權?」


  「許是前者吧……」任囂無力嘆道。


  不光是任囂本身,當年的屠睢南下后亦覺身體不適,才會大肆殺伐,以防當地人不會趁機反抗。而趙人趙佗至南地卻絲毫無礙,氣色漸佳。那時,任囂心中便隱隱感覺他日的某些大事脈絡——趙佗終究勞控南海郡。


  「任郡尉多心了,本令不會改變心意。楚人庄嶠尚且可立滇國,本令亦可立越國。可算做……趙國延綿。」趙佗笑道,「趙」字咬的格外清晰。


  「趙亦是秦.……秦亦是趙。」任囂苦笑,「龍川令雖控五嶺,扼三江,絕四路……當知北方之事吧?新立陳餘之趙,與大秦相交甚密。張耳死前亦與大秦交好,秦趙之仇已非當年般甚深.……龍川令其中定有私心吧?」


  任囂身旁將士連連點頭。


  「哼!是有如何?」趙佗毫不掩飾,「越國是立定了,旁人若能奪九州,本令或與其交好。子嬰若成再奪九州,休怪本令刀兵相向了!」


  「不懼吳芮?吳芮若替大秦伐之……梅鋗亦會跟隨。龍川令之大計便毀了。」任囂皺眉問道。


  「本令有五十萬大軍,何懼吳芮?!」趙佗面色兇狠,「吳芮相安便好,若有攻伐之心,待本令打下桂林,象郡。吳芮便是首伐之敵!」


  任囂張口難言,亦無力再言。秦國僅剩咸陽之時,他重兵加身之時,趙佗便忍不住了。豈料戰機急轉,生生拖到了此刻,趙佗徹底沒了耐心。


  「任郡尉莫要多言了!」將士輕拍任囂後背皺眉,「此刻是無法說服他的。」


  任囂無奈點頭。


  「任郡尉速離南海郡,不然……今日必死!」趙佗喝道,「最好前去衡山國告知吳芮,莫讓他妄動,本令不想再有紛爭。」


  任囂在來此之前,已猜到回事如此局面無法更易,亦做好了準備,必要將此間變動告知子嬰,堅持道秦地再死。


  「本郡尉再今夜再觀番禺城,明日便北上返秦。」任囂嘆道。


  「去吧。」


  趙佗輕揮手,轉頭繼續觀火。近十年的與世隔絕相處,這些小要求不是問題。


  「郡尉!任囂遠走,恐不利百越。」圍成一圈的越人急道。


  「放他走!」


  趙佗未改心思,閉眼靜聽馬蹄聲遠去。


  「孔子弟子之後,真是迂腐!」
……

  齊地,臨淄城。


  簡潔木屋之中,一身黑衣的靈焚正獨自翻閱墨家典籍。採薇已被墨楚派人照顧,多年來靈焚樂得清閑。


  但上次曾獨留採薇在秦,心中未覺不安,但此番總感覺有些說不明的感覺。


  今日的不安之感格外濃烈。


  「呵……許是為人誆騙,過於謹慎了些。」靈焚自言自語苦笑,以圖驅散此心。


  半晌過後,不安之感莫名蔓延全身,靈焚已無心在竹簡之上。


  「許是出了事?!」


  靈焚放下竹簡,提劍正欲出門。行至門旁,微微思索后將劍放回屋中,空手而出。


  久戰已過,卻遇寒冬,路上行人稀少。靈焚惴惴不安,行向王宮方向。


  呼——


  北方一道凜冽寒吹過,靈焚不由側臉打著冷顫。


  待到再回過頭,原本無人的北方路上,竟憑空出現一抱雙劍中年壯漢,身體雖壯,隔著衣服卻能感覺其身體矯健外的柔韌。


  劍,乃是齊人所好,八百年前左右便有太公尋劍的故事。練劍之人免不了身帶劍傷,而面前之人,身體似是無礙,平淡而冷漠的面容又在告知靈焚,他是個用劍大家。


  即便那人極力壓制,久經江湖的靈焚仍能察覺到絲絲殺氣。


  「閣下是何人,在此有何貴幹?」靈焚警惕問道。


  「巨子想聽真話.……還是假話?」男子淡淡道,語氣蒼勁有力,而又后息有餘,連綿不絕。


  「真話。」靈焚回道。


  「真話便是有人派在下來殺巨子,偽裝成切磋劍術時誤殺。」男子直視靈焚,眼中所帶的氣勢試圖壓制著對方,「在下之身份亦會被人流傳成習劍少年,以圖將巨子名聲毀掉。」


  「該是真話,但鄙人想知是何人所派。」靈焚眯眼問道。


  「呵……這種事還需在下點破?」男子笑道,「前番歸齊,巨子之能似是退步甚多了。」


  「果真是墨楚。」靈焚苦笑,「鄙人猜到是他,卻未料到他當真會出手。罷了.……閣下名姓何為?」


  「齊人.……張仲。」男子正色出聲,彷彿這幾個字便是一柄利劍。


  靈焚微睜雙眼,隨後恢復平靜神色。


  「當今世上,以劍聞名的幾位中,唯有齊人張仲,身在秦地之蟲達為天下公認。墨楚算是費了心血了。」靈焚笑嘆道。


  「還望巨子莫怪。」張仲拱手道。


  「莫急,今日鄙人勢必與閣下為戰。」靈焚笑道,「鄙人卻又一事不明,還望閣下言之。」


  「何事?」


  「蟲達擅劍,為求功利而歸於劉邦,攻伐天下。閣下未在三年中擇主,當是不喜名利,悉心劍道。此番出山,卻是為何?」靈焚問道。


  「其因.……與蟲達同。不過在下所求之人非在伐秦諸侯之列。此番不單為了墨楚,更是為了那人。」張仲認真回道。


  靈焚猜到他所言是何人,讚賞一笑,「不忘舊事,當是豪傑。」


  「多謝巨子。」張仲伸手入懷,掏出早已備好的絹布扔給靈焚,「此番交戰,生死毋論。」


  「甚好。」靈焚長舒一口氣,不安之感至此終結,知曉是他今日之危,反倒暗中慶幸。


  靈焚手持一暗色之物,在絹布上滑動,兩道黑色的划痕現於其上。以奇物押絹布,防置一旁。


  「不愧是巨子,在下從未見過此物。」張仲贊道,將雙劍插在地上,「二劍等同,還請巨子擇之。」


  靈焚端詳片刻,指著張仲右手邊長劍,「今日便選它了。」


  「好!」


  張仲點頭,將劍扔給靈焚。


  寒風中,二人對峙片刻。似心有靈犀般同時拔劍沖向對方。


  張仲擅劍招,將招式衍化至極致,平淡招數之後,劍鋒變轉屢屢出奇不易,逼得靈焚堪堪退後。


  「巨子!你讓在下失望了!」張仲雙目炯炯,死盯著雙劍變化,口中怒道

  「莫急,待鄙人應之。」


  靈焚全神貫注,持劍自上而下劈砍,以圖擋下張仲下掃之劍。


  「如何可擋?!」


  張仲手中之劍忽地扭轉一詭異的弧度,轉而划向另一隻腳踝。


  靈焚一劍劈空,張仲力大速捷,這一擊恐是難以避免。


  剎那間,靈焚一劍為杖騰空而起,繼而抽劍後撤,反手劈砍張仲後腦。


  鐺——


  張仲料到會是如此,揮劍擋下,電光火石間,數道殺招又在二人之間出現,在歸於平靜,繼而對方下一擊襲來。


  兩把相同的劍在風中相撞,火花四起。


  二人東側,墨楚與朱家躲在拴馬樁后,目不轉睛觀望生死搏鬥。


  「張仲平日里全心研習劍法,本以為靈焚不敵。想不到靈焚舊日里交戰頻繁,足以臨陣以應。」


  朱家嘆道,心中更是驚駭,若不是墨楚決心要扶持他,這二人中任何一人皆可能妨礙他成為俠客之首。


  墨楚心癢難耐,伸手摸著佩劍,恨不得衝上前去,與二人中任何一人比試一番。


  「公子以為二人中何人能勝?」朱家詢問道。


  「看不出,皆有短處。」墨楚對朱家語氣頭一次不居高臨下,「靈焚雖明處節節敗退,被逼的捲入張仲招式之中,但總有后招迎之。此外.……靈焚的劍招古怪,似是總有殺招未出。」


  「不該啊……」朱家想不通,「莫非靈焚不忍殺害齊地名士?生死關頭,還有心如此思慮?」


  朱家生怕讓墨楚對他短暫的和氣消失,不再開口靜靜觀望廝殺的二人。


  雙劍攜著火花,已相撞數百次。


  再次揮劍交鋒,雙劍忽地牢牢纏在一起,脫離不開。


  二人定睛看去,雙劍皆被砍出缺口,雙方缺口巧合般被鑲住。


  「呵……鄙人若知有此一戰,便該數日前精鍊數把。」靈焚笑道。


  「莫急,在下已帶數把。」


  二人齊齊鬆手,雙劍墜地,張仲轉身至一旁又拿出二劍,扔給靈焚一柄。


  「再來!」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二人拔劍再戰,剛剛的殺氣已變成笑意,四目中儘是渴望,渴望對方再應下自以為必殺一擊。


  朱家越看越心驚,自認若幾身身處戰局,早在數十個回合之前便身亡了。暗暗慶幸當時沒有為了討好墨楚,以親自挑戰靈焚。


  墨楚目不轉睛,以雙指為劍作戰,來回仿著二人的招式。


  「妙,甚妙!」墨楚口中不住讚歎。


  朱家忍不住好奇,問道,「敢問,若是公子為戰,可是其中一人之敵?」


  「或是或非是。」


  不等朱家再問,墨楚解釋道,「身隔二地,無法親戰,故不知后招為何。但若心中有招式,方可臨陣而變,非是難事。本公子腦中劍招當在靈焚之上,張仲之下。所經戰事,當在靈焚之下,張仲之上。不知可否能勝。」


  「公子所言甚是。」朱家恭維一笑,但他知曉墨楚曾多次挑戰靈焚,身無勝記,全當墨楚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


  二人躲藏身形,靜而不動,被吹的有些寒冷。


  「不對!!」


  突然間,墨楚朱家齊齊出聲,雙目睜大。


  換劍之前,靈焚可與張仲不分高下,換劍過後,靈焚的動作肉眼間的慢了下來,屢屢險些被張仲一劍斃命。


  靈焚胸前,雙臂已被劃出道道血痕。


  「張仲在劍上搞鬼!」墨楚攥拳罵道,下意識想拔劍阻撓,但心知張仲若戰而不勝,齊地之中便再無一人可殺靈焚。


  「卑鄙至極!念及他亦是用劍之人,在下恨不得棄劍而用別物!」朱家罵道,似乎忘了當初曾用貝殼磨粉掃向子嬰雙眼。


  交戰仍在繼續,但勝負已分。


  靈焚面有倦色,呼吸急促。


  「張仲先生名不虛傳.……在下佩服!」靈焚難看一笑。


  「巨子!你還在藏何招式?!」張仲氣道,數次必殺之劍收回,僅是在靈焚身上再多傷口,以圖羞辱之,逼得對方拼勁全力。


  北方不遠處,採薇手捂腹部,疾跑而來。


  有孕在身,採薇白日里時常小睡,忽夢見靈焚從大火蔓延的屋外殺來,斬殺數位韓地刺客后,一如當年般朝她伸手。


  採薇伸出小手,靈焚不等握住,儘是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遠處。熾熱灼膚的大火,忽地變成冰天雪地,靈焚消失的無影無蹤。


  採薇心覺不妙,不顧下人阻撓,獨自飛奔至靈焚居處想一探究竟,已解不安。


  靈焚與張仲的身影近在眼前,採薇下意識一笑,但看清局勢后,面如冰霜。


  「師父!小心!」採薇急吼道。


  張仲眉頭一皺,深知不宜久留,發力撩開靈焚長劍,直刺其胸膛。


  血光飛濺,靈焚仰面朝天,重重跌倒在地。


  張仲不顧身後哭喊,飛速朝南逃離。直至半個時辰,精疲力竭后才堪堪止步。


  「終於.……甩掉了。」


  張仲忽覺胸口一涼,才發覺一道未傷及衣物的血痕現於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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