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吳芮的救贖
往日屍橫血流的九江王殿外,早已被清理乾淨,血滲在地中屬實無法清理之處,已被人在落雪之時種上了桑樹,烹人的大鼎不知被衡山兵送往了何處。
昔日之景不復存在,九江之人笑聲漫在街頭,而子嬰面前的吳芮卻無法提起笑意。
子嬰低身邁入大殿,面前忽被一白衣之人擋住。
「你不要命了?!」聲音從牙縫中擠出,是毛喬的聲音。
「寡人說過,有要事與衡山王相商,此行不為征伐,為秦地之民而來。」子嬰決絕道。
毛喬袖下的雙手直顫,「殿中二人,一個是呂雉,一個是心向劉邦的梅鋗。他二人為九江,衡山疆土,光是侍從便帶了數百餘,六城外的援兵不下一萬,若被他們認出,吳芮都保不下你!真以為一塊黑布便能隱瞞身份?」
「無妨,他們若生事端,寡人可讓他二人身死當場。」子嬰淡淡道。
回想起老者的『賓於王』之言,子嬰收起了殺心。
殿上吳芮四人沉默已久,見子嬰與毛喬僵持,不由生疑。
「毛喬,為何阻攔詩者?!」吳芮皺眉問道。
「他……」毛喬眼珠轉動,急道,「此人帶劍上殿,屬實不妥,臣正勸此人卸下佩劍。」
「胡鬧!詩者又非刺客,靈均先生尚喜佩劍而行,哪有隨意卸劍的道理?」毛蘋急道,生怕毛喬惹怒吳芮。
「無妨!羋原先生乃是貴族可佩劍,在下僅為一使臣,自不敢與其相比,當卸劍。」子嬰說道,將劍交於殿外侍從,「勞煩送至宮外,以免殺氣驚擾了衡山王。」
「你若無劍,便再無生機了!」毛喬小聲道。
子嬰不再理會,不帶赤霄而行本在他的計劃之中,即便毛喬不說,他亦會找機會讓人送出。
侍者捧劍而出,子嬰低身緩步至梅鋗,呂雉聲旁。
呂雉偷瞥子嬰,總感覺在哪裡見過。
「敢問先生是何國使臣?」吳芮問道,語氣極其平和,「為何以布蒙面?」
毛喬聞言一愣,默念子嬰千萬不要說是秦國。
趙國,魏國雖被匈奴所侵,假借其名亦可脫身。
「在下.……秦國使臣……荷華!」子嬰拱手恭敬道,「只因相貌醜陋,不敢驚嚇衡山王。」
「秦國?!!」
毛喬面色煞白,呂雉,梅鋗瞬間變悲痛為憤怒,而毛蘋則用異樣的眼光打量著子嬰。
「巴蜀乃是秦國所滅,子嬰還敢派使者來此?!」梅鋗大怒。
「台侯此言何意?此地本為九江國都,今為衡山王所有。非是梅嶺,非是南郡,在下來有何不可?」子嬰回斥道,「衡山王曾為大秦鄱陽令,今女身死,王上特來派在下弔唁。」
「為弔唁而來,我等自是歡迎。」呂雉忍怒道,隨後小聲,「你給本侯等著,子嬰敢在楚營羞辱本后,往日的賬便算在你身上!」
「真是子嬰派來的嗎?」吳芮閉眼喃喃道,「本王多謝秦王了。」
三年以來,吳芮不清楚秦國對他這個叛臣是何心思。本是保衛百姓不被流寇所侵,而後天下反秦成勢,加上苛政,吳芮以為秦亡後天下便能安穩。卻不料,事與願違,天下的征伐仍舊不休。
后子嬰改政,女兒死於伐秦統領之手,吳芮更是動搖當年的抉擇。子嬰若是怪他,他反倒能心安。不計前嫌的來弔唁,吳芮感激中夾雜著愧疚。
「什麼弔唁?!子嬰分明是知曉衡山王退位一事,前來奪疆土!」梅鋗氣道。
「台侯誤會了,大秦大戰剛止,王上並不知南方之事。」子嬰淡淡道。
「呵……」吳芮苦笑,「諸位無需多言,秦王若是真想要衡山之地,本王亦會相送。什麼王位,疆土,如今本王早已不在乎了。」
吳芮長嘆一聲,「公主死於臨江,而今屍骨……無存,便用沛公夫人所制衣物做衣冠冢吧。三位既是同為弔唁而來,便賦詩以告慰公主之靈,哪位之詩上佳,本王便多贈些疆土。」
子嬰心中一覺,吳芮乃是聽到他的「詩作」才招他而至,難道真想將疆土大部分送給大秦?
即便吳芮真有此心,他卻不能收下,且不論如今大秦內的局勢,單單隔著別國的兩塊疆土收下反倒難以治理,還會引得越人不滿,平生事端。
但.……給了梅鋗和呂雉又都不利於他,唯有先贏過他們再說了。
呂雉與梅鋗對視一番,似在商議些什麼。
而後梅鋗上前一步,「此地為楚地,本侯便賦楚辭一首。」
梅鋗高舉雙手向天,緊閉雙眼,「帝告巫陽曰:『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巫陽對曰:『掌夢,上帝其難從。』.……巫陽焉乃下招曰: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魂兮歸來!哀江南!』」
楚辭已畢,梅鋗淚流滿面,吳芮身倚王座掩面痛哭不止。
「女兒,魂兮歸來……」
呂雉嘴角輕笑,毛蘋與子嬰當即愣在原地。
「這是梅鋗作的?這TM分明是屈原的《招魂》!吳芮有個女詩人的妃子,竟然沒聽過屈原的辭?!」子嬰心中吶喊。
屈原國破王死,才能從心底做出此辭。子嬰本想尋後世詩篇便有勝算,後主李煜便是不錯的選擇,但本該同是婉約之風,屈原的悲痛陡然壯烈,非是李煜可比。
子嬰也是佩服梅鋗的記性,全文近一千五百字,梅鋗竟能一字不差吟了出來,當真有備而來。
毛蘋礙於場面,不敢提醒吳芮,也覺得沒必要提醒吳芮。
「咳咳咳……」吳芮泣不成聲,悲痛至極,捂著胸口不停咳嗽。
「衡山王莫要悲嘆,人死不能復生,當思生者。」呂雉安慰道。
毛蘋不斷拍著吳芮的後背,嘴中不停勸說,廢了半晌終於讓吳芮重新穩坐。
「若公主在天有靈,亦不想看到衡山王這般模樣。《易》雖有言:君子以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但此卦名為『小過』,衡山王不可如此。」呂雉說道,伸手指向殿外桑樹,「本后不才,只能作上一兩句,以告慰公主,以撫慰衡山王。」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呂雉緩緩吟完,退回原位。
吳芮嘴中默念詩句,面色漸漸平和。
其詩間有桑,還,逝之字,似是與《招魂》同義,真意卻是講述愛情,以暗示吳芮珍惜毛蘋。又引用著《易》中之辭,暗中顯示自己博學多聞,非是無法作詩以抗衡,僅是不想引得吳芮過於傷感。
毛蘋心知何意,不由向呂雉投來感激的目光。殿中侍衛齊齊心謝呂雉,時不時怒瞪梅鋗。
梅鋗緊握雙拳,本想著一鳴驚人,反倒被呂雉擺了一道。
子嬰看著梅鋗,呂雉二人不停搖頭。
「不要臉!真TM不要臉!一個抄《楚辭》,一個抄《詩經》!」子嬰暗罵。
偏偏這《詩經》還是民間百姓所作,雖不及《楚辭》用詞華麗,卻文風質樸,用情至深。吳芮本便想著不做國君,歸為庶人,更能引得吳芮感同身受。
二人皆是有備而來,子嬰反倒覺得自己的準備過於倉促了。
「荷使者何故搖頭,莫非僅是隻身來弔唁,未帶喪事所用之物,亦非會吟詩作辭?」呂雉問道,極近挑釁,「是否以為衡山王曾是秦臣,便不需過於用心?」
「過分!」梅鋗怒喝,「若是如此,秦國根本不配染指衡山國土!」
輸給了呂雉在先,梅鋗自覺所獲變少,若能阻攔秦國占疆土,還能得到更多些。
毛喬心怨子嬰濫殺,亦不想讓子嬰身死。此刻雖無地可得,在毛喬看來倒也無妨。
「荷使者本便非為疆土而來,不比二人實屬尋常。」毛喬淡淡道,「若有何其他要事,儘管說之便是。」
子嬰心慌不已,從沒料到南方如此巨變,吳芮若將疆土分出,他的要事根本不能再商議!
但.……一個動情質樸,一個質樸近人,皆是傳世之作,後世何人可與二者匹敵?!
李白?太華麗了。杜甫?憂心太重……兩位大家之詩竟皆不可用。
思慮間,呂雉湊到子嬰身旁,「莫要掙扎了,縱使你有天下大才亦非是我等對手。本后若得了吳芮之地,便著手攻伐秦國。衡山公主此番定會厚葬,子嬰到那時,只能挑個臭溝渠爛山坡埋身了。」
「坡……?」子嬰腦中忽地閃過一人。
「沒錯,爾若是盡到人臣之責,子嬰才可有地可埋,否則便要暴屍荒野嘍~」呂雉譏諷道。
子嬰無心理會呂雉,面前出現一長臉親自耕田的文人。
蘇東坡!
「如何把他忘了?!」子嬰暗暗自責。
蘇軾不值得人尊重,少年得意,曾說過不理民間疾苦之言,得罪權貴后,屢屢被貶。
但蘇東坡卻光耀古今,被貶黃州后,一切歸無,曾身高處,又經低谷,脫胎換骨而成東坡。
此番轉變,吳芮當能領悟一二。
更重要的是,蘇東坡身處外地時,髮妻身亡,那種心痛,那種大徹大悟下的感傷,無人可比!
「何人說在下對衡山王不敬?秦王派在下來此已思慮周全。」子嬰挺身回道。
「哦?有何詩作,速速吟來啊。」呂雉譏笑道。
「那便勞煩諸位,將耳朵豎起來挺好,諸位這輩子能聽到此句,遠不止三生有幸!!」子嬰正色道。
「故弄玄虛,大話別閃了舌頭。」梅鋗暗笑。
「十年!」子嬰高聲道,刻意頓了頓,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唉——!」
大殿之中,不知哪位侍衛忍不出含淚長嘆。不甚懂詩的毛喬,也跟著嘆氣。
悲傷足矣,似是透骨,卻不傷心脾。
思念情切,並未深言,卻如薄霧饒體,揮之不散……
吳芮並未哭泣,仰頭靜靜觀看殿外,似在等著女兒歸來,即便此時不歸,亦可等到年邁將死之時,讓女兒見到他鬢如霜也好。
望了半晌后閉眼,妄圖便在此時安眠,還可夢到女兒舊日里梳妝之貌。
此時若不再夢,他日恐怕便記不得是何模樣.……
梅鋗,呂雉齊齊低頭。
「果然.……三生有幸。」梅鋗忍不住嘆道。
呂雉怒瞪梅鋗,似要埋怨,卻提不起任何話來。
吳芮長嘆一口氣,重新睜眼,伸手指著子嬰,「荷華公子之作當為極上之作,想要何處疆土,儘管告知本王,定會有求必應。」
「在下非是.……」
「衡山王不可!」呂雉打斷子嬰,急道,「此人.……此人居然用『孤墳』『短松岡』之語,分明是在譏諷公主身死異鄉,無人厚葬!」
「呵……莫非不是嗎?」吳芮苦笑道。
「他……他定是攜陰謀而來!」呂雉憋了半晌,想到個說法,「秦人擅詩辭者甚少,當無此大才之人。即便有此人,亦不會因相貌醜陋便無人所知。」
「沛公夫人何意?」吳芮皺眉問道,也感覺到子嬰的出現有些突兀。
「子嬰定是知曉南方之勢,故派此人來此奪地!此作便是處心多日所成!」呂雉說道,「什麼弔唁公主,皆是假話。秦人仍是心怨衡山王,但無法出兵攻打,便派此人算計。子嬰若得秦地,必會報復衡山王!」
吳芮心有遲疑,閉口深思。
「沛公夫人此言有理!」梅鋗附和道,「瞧他的樣子便是個殺伐武人,恐怕連詩作是何物皆不知!」
「好煩啊!不過二位很快便非是一條心了!」子嬰暗罵,在宮外時便見到二人之兵,已設好了埋伏,但此刻仍需思考如何應對面前的狀況。
「台侯與沛公夫人誤會了。」久久無言的毛蘋忽地開口,「這位『使者』非是不懂詩句,『荷華』之名可是非比尋常。」
「好聽便能證明?」梅鋗心有不解。
呂雉一愣,想通了些事,轉身驚怒望著子嬰,「你是.……?」
「看來沛公夫人已知曉了。」毛蘋淡淡道,「北《詩經》有言:『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如今的秦國,敢以荷華為名的人恐怕只有一個。妾身所料不錯吧?秦王.……子嬰!」
「哈哈哈……夫人果然熟讀古籍。」子嬰隨手扯開黑布,讚歎道,「正是寡人!」
「你便是滅巴蜀的子嬰?!」
梅鋗勃然大怒,下意識伸手拔劍,卻發覺劍已不在身上。
「子嬰,你.……你休得妄為,這裡乃是衡山王疆土!」呂雉想到楚營架在脖子上的削玉刀,頓時一陣心寒。
吳芮面色複雜,「秦王.……剛剛之言是否屬實?可是不計臣當年之罪,專為息女弔唁?!」
吳芮急於知曉子嬰的答覆。
「自是如此。行至衡山之地,便是衡山王賓客,早已不必君臣相稱了。」子嬰淡淡道,莫名提不起來時對吳芮的憤恨,「此外,在下非想占衡山,九江之土,反倒想讓衡山王久居此位。衡山王可當為在下治國可好?」
「可臣.……已無心於此。」吳芮面色痛苦。
「唉,衡山王歸王宮時,該見街上男女歡笑之色,皆為衡山王至此。這亦是衡山王當年的心愿吧。」子嬰說道,「為此心愿,衡山王可叛秦,可嫁女,此心無錯,錯的乃是英布,乃是不臣之人的野心!將此民交於他日之手,衡山王恐怕亦是不放心吧?」
「是啊.……此心未改……」
子嬰不計較前事之言,乃是心如死灰的吳芮,最後的救贖。
吳芮以手覆面長嘆,隨後恭敬起身,雙膝跪拜,「臣,始皇親封,鄱陽令吳芮,參見王上!」
聲音洪亮,擊在子嬰心頭。
一股本就屬於君王的威嚴陡然偶從心中升起,這種感覺比英布所言還要舒暢。
未等子嬰盡心感受,梅鋗的叫喊聲打破了氛圍。
「吳芮!你若不分地,本侯亦不強求,衡山之地歸於越人便好!但子嬰今日必死,你若敢攔,莫怪本侯不顧昔日情面!」
呂雉恨不得罵死梅鋗,梅鋗不想分地,她本該高興。但局勢至此,梅鋗再拒絕,反倒斷了她的後路!
親自跋涉而來,恐怕無功而返。
又是拜子嬰所賜!
「台侯所言有理!殺了子嬰為亡兄報仇!」呂雉怒不可遏,「本后所帶數百人馬已跟隨至宮外,即可便可誅殺子嬰!」
「二位此舉不妥吧?!」吳芮起身喝道。
「呵呵.……無妨無妨。」子嬰早知二人的人馬,胸有成竹,「今日將一些話說清楚些為好,不僅是滅巴蜀,還有殺台侯國兵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