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難處
「咳咳咳……啊——!」
共敖心中五味雜陳,左手拄著床沿,右手緊捂胸口,仍止不住咳嗽。
在太監眼中,共敖虎目圓瞪,緊咬的牙縫間遍是鮮血,活像一隻病虎。
太監渾身顫抖,低頭觸地,生命到了最後一刻的野獸是最不能輕易招惹。
「英布是賊寇,吳芮是叛秦國的舊吏……巴蜀亦是秦國流放犯人之地……沒一個好東西。」共敖忽地一臉獰笑,「不過還好.……呵呵……魚復城的守軍早已在江水之上布上鐵索,巴蜀那群人倘若疾行而過,必會讓他們翻舟江中!」
共敖原本不打算設防巴蜀,但曾有術士告知過他,臨江國需顧及西方之危,便早做了準備。
黃極忠身死也是因為術士言,黃極忠必叛國,這才早種殺心。
「正……正是如此。」太監小心附和道。
共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微微平定心神,自言自語道,「一個黃極忠死了便死了吧,臨江單是南郡.……便有六十萬百姓,最不缺兵將!寡人已向項羽借兵,九江與衡山便都不是對手,定可破除危機.……」
臨江周圍四國,有三國攻來。共敖身為懷王柱國,絕對不能向秦人求援。
為了臨江安然,共敖已經忽略了項羽與英布勾結殺害懷王一事。
「呂雉帶了多少人來?」共敖問道。
「臣不清楚.……只是聽說江水之上,船隻一望無邊。」太監小心回道。
「呵,只需不到上百舟便可遍布江面。」共敖漸漸平復心神,「巴蜀原本只有兩三萬人,即便招兵買馬最多只有五萬人攻來。寡人即刻親自徵兵督軍,讓巴蜀嘗嘗苦頭!」
共敖下床起身,原本折磨他的病痛忽地消失,呼吸也變得極為通常。
「只要寡人有一口氣在,臨江便亡不了,速去將司徒,郎中叫來!」共敖高聲道。
「諾!」太監重重點頭,轉頭離去。
片刻后一眾宮女歸來,跪在地上小心擦拭著血跡。
共敖端詳著細腰宮女,心頭升起一絲慾念。身為一國之君,年過花甲卻只有共尉一個兒子,王嗣確是有些寒酸。
「哪位願隨寡人前往魚復城,此戰之後若懷有子嗣,寡人必定重賞。」共敖眯眼笑道。
眾宮女面色冰冷,齊齊沉默不語。共敖今日極其反常,定是迴光返照。
以共敖近日的脾氣,無論宮人還是宮女都是要跟著陪葬的!
「快逃吧!不逃亦是一死!」一宮女忽地喊道,四顧著眾人。
眾人錯愕半晌,強定心神,交換眼神后咬牙點頭。
「爾等要做什麼?敢在寡人面前放肆?!」
共敖怒道,上前伸手便要去捉眾人,相距最近的宮女跑的慢些,被共敖緊緊握住手腕。
「寡人是楚國的柱國,臨江的國君,沒有人敢違逆寡人!」
「放手!」
宮女鼓足力氣,推開共敖。
共敖剛剛升起的氣力瞬間消失一空,順勢被重重推倒在地,臉色已然煞白,老態畢現。
「這.……這是……?」
「你要死了,臨江也快亡了!」宮女啐道,飛速逃離共敖的視線。
共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眼皮漸漸沉重,緩緩閉合。
「不可能……臨江是寡人親自打下來的.……不會終於寡人之手……」
共敖強行不讓雙目閉合,半睜半閉的看著空無一人,血跡斑斑的寢宮,視野漸漸黑暗.……
「共敖呢,便是臨江國的君王,他的手下統領黃極忠會背叛他的。」子嬰飲下一口水,笑著對呂馬童說道。
行了五日五夜的大軍停下修整進食,子嬰這才發覺腳前的傷口早已結痂,沒有想象中可怕。
呂馬童嚼著饅頭,聲音含糊,「王上剛剛不還說,黃極忠很早便跟了共敖嗎?為什麼還會背叛?」
「黃極忠是個識勢之人,哪一國名正言順有實力,他便會投靠。」子嬰說道。
當年黃極忠也是死心塌地跟隨共敖,結果劉邦攻滅三秦,打著為楚懷王復仇的攻打項羽,派盧綰,劉賈出兵臨江,黃極忠隨即便投靠了劉邦。
攻滅臨江國戰中,黃極忠極其儘力,還活捉了共尉。
其後跟隨劉邦一路征戰,還平定了後來的英布之亂,被封為邔侯。
「這人還真是奇怪,別國名正言順便能背叛舊主?」呂馬童嘟囔道,「共敖他日非得氣死不可。」
「名正言順最有可能奪得天下,黃極忠精明著呢。」子嬰笑道,「共敖年邁多病,臨江又不再敵過九江,巴蜀。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急速行軍中難得的空閑,子嬰全當解悶,對呂馬童分析著天下大勢。
「那他還是個叛臣。」呂馬童語氣略帶鄙視。
「萬一他日後跟隨寡人,呂統領可要和黃極忠好好相處。」子嬰叮囑道,能率軍擊敗英布的人求之不得。
「王上想的倒是好,說不定黃極忠死在戰中了呢。王上便只能遠遠哀悼,來個『千金買馬骨』了。」呂馬童調侃道。
「臭嘴。」子嬰白了呂馬童一眼。
「就算他不死,也不一定跟隨王上。」呂馬童笑道,「衡山國好像正是王上口中的有實力,還名正言順之國。」
「吳芮?他名正個屁!」子嬰微怒,小心查看確定百越兵聽不到他二人的話,「始皇親封的鄱邑令居然反叛大秦。若不是他曾是天下百越將士的領統領,騶無諸,騶搖都聽命於他,寡人真想滅了衡山。」
秦末鄱陽湖一代動亂不堪,常有強盜,流寇之輩出沒,年少的吳芮親率家丁保衛鄉親,還收集著散兵壯大隊伍。
年僅十八的吳芮手中便有將近兩萬的人馬,而項羽手握兵權還要在二十歲之後。
天下施行郡縣制后,名聲遠揚的吳芮被家鄉的人推舉為鄱邑令,獲得始皇許可。
結果陳勝吳廣造反,第一個起兵相應的秦朝官吏就是吳芮。
百越人騶無諸,鄒搖,梅鋗盡歸吳芮,英布又成了吳芮的女婿,人脈極廣,勢力非凡,連後來的常山王張耳都要遜色幾分。
項羽深知吳芮的能力,奪得天下封王后,刻意壓制著吳芮和越人。
只給了吳芮一個長沙郡,將梅鋗封為台侯,封地也是在衡山國內。至於騶無諸,鄒搖二人未被封王,灰溜溜的回到東南一帶。
項羽此舉惹得百越人心生不滿,正是因此,在楚漢之爭中,越人都是跟隨劉邦的。
「吳芮原來這麼厲害?」呂馬童一驚,「那他日王上都不見得他的對手吧?」
「這點倒是無需擔心。」子嬰釋然一笑,「衡山國強歸強,吳芮只能做臣,無法做君王的。呂統領知道吳芮最大的心愿是什麼嗎?」
「容臣想想。」呂馬童全當成子嬰對他的考驗,皺眉深思。
「百越人……極有勢力……那他最大的心愿定是讓越人統領天下九州!」呂馬童認真道,神情灼灼看向子嬰,「王上說過吳芮是稱霸一時的吳王夫差後人,必有爭霸天下的決心。」
「吳芮若是有此心,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子嬰笑道,「吳芮最想做的是便是和家人安度餘生。」
「什麼?這也太小家子氣了吧?」呂馬童無法理解。
「不然呂統領以為一向沉著冷靜的吳芮何以輕易發兵臨江?女兒死在臨江,這是他的軟肋。」子嬰解釋道。
吳芮助劉邦奪得天下后被重賞,被封為長沙王,同時也是漢初八個異姓王中唯一一個未被劉邦殺死或廢除的。
吳芮將封地大部分送給了劉邦子女,帶著家眷回到浮梁生活,四十歲時與妻子雙雙無疾而終。
「總之,天下諸侯之中,大秦的對手只有西魏王豹,燕王臧荼,九江王英布,霸王項羽……巴蜀王劉邦!」子嬰起身喊道,「休息夠久了,重新進軍!」
大軍齊齊起身,跟在子嬰身後前進。
兩個時辰之後,一萬大軍停在數十丈高的石山面前,下方岷江水湍急,拍激聲震天,絲毫不懷疑落入之人會被瞬間沖走。
子嬰皺眉繞了半晌,終於找到對面低矮可修橋通過的之地。
「終於花石峽了。」子嬰轉身朝著秦兵高喝,「中卒伐樹修橋,今日必要度過此江!」
「諾!」
數百中卒應和道,掏出背後的斧鋸,直奔山中的樹木。
「原來王上真沒騙臣。」呂馬童小聲嘟囔道。
子嬰並未答話,一心盤算著時間。
如果呂雉未遇阻攔,早就到了江陵了。若遇到臨江君阻撓,恐怕也早過魚復城,直達夷陵了。憑藉五萬人馬,加上臨江國背負受敵,只要不弄個七百里連營,半月之內江陵便是囊中之物。
若在平地之上,日行百里不是什麼難事。可在山中速度根本達不到一半。
七百里奇險之路,就算有十日時間,也需要日行七十里,根本不可能實現。
呂雉攻下臨江后,修整數日便會回到巴蜀。
等到那個時候,巴蜀兵力充足,防備重重,所謂的奇路也就只是死路了。
還是只能將賭注放在劉邦身上!
「王上,這修橋是不是也要有人度過對岸方可啊。」呂馬童獃獃的望著吃人的岷江說道。
「是啊.……」子嬰咽了口口水。
岷江水旁的山石頭被打磨的鋥亮,子嬰扭下一根樹枝扔進其中。只一瞬間,樹枝便被飛速沖走。
「寡人過去真的有些小瞧鄧艾了……」
「臣不會水,不能為王上分憂了。」呂馬童腿肚子亂顫抖,扶著山身緩緩遠離岷江。
「有哪位大秦將士可度過此江,歸秦之後,寡人賞賜百……千金!」子嬰轉身朝著眾人高呼。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眾秦將探頭上前,各個躍躍欲試。
「臣願試試!」
「臣自幼習水,渭水,涇水,河水都曾橫渡!區區岷水不在話下。」
子嬰一喜,「勇士們速速上前!」
數十秦兵推開前方之人,行至子嬰面前。
不會水的中卒略微失望嘆氣,掏出背上長長的繩索扔給眾人。
會水的秦兵一臉竊喜,接過繩索,將一頭綁在山身的樹身之上,另一頭綁在腰間。
「多纏幾圈,岷水太急小心被沖走。」子嬰提醒道。
「王上勿憂,此水雖急,臣渡之如履平地!」
「王上只管看臣的吧!」
數十秦兵纏好繩索,各個臉上掛著自信,彷彿千金已經到手。
子嬰心頭縈繞著濃濃的不安之感,指著一個身形魁梧的秦兵道,「這位愛卿先試試吧。」
「多謝王上!」
那秦將拱手行至山邊,一躍而下。
撲通!——
「啊!」
撕心裂肺的叫聲傳來,子嬰心底一寒,瞪大雙眼,慌忙跑到山邊。
只見繩索直直的斜著掛在江邊,卻不見秦兵的蹤影,岷江邊的石頭上帶著血跡,奔騰的江水中時不時有血紅之色冒出。
那秦兵落入水中的一瞬間被湍急的水流拍在山上!
「快救人!快拉繩索!」子嬰咆哮道。
愣住的眾秦兵連忙握住繩子,用力的拽著。
「啊!」
十餘個壯漢齊齊拉著一個繩索,竟然只能將繩索提上一小截,再也無法上拉。
「用力啊!救人上來亦可重賞!」子嬰吼道。
「王上.……臣等已經用了最大的力氣了。」拉繩索的秦兵哭喪著臉。
子嬰低頭看去,幾人的虎口隱隱被繩索磨破了皮。
「這都不行嗎?」子嬰獃獃道,「到底如何才能過去?」
由他統領的戰爭不是沒有死過人,打塞國,打翟國皆有傷亡,子嬰雖然痛心,但那畢竟是戰場之上。
如今這叫什麼?
沒有敵人來襲,卻死在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嶺之中。
子嬰無法接受。
「是寡人之過,不該輕易下決定的.……」子嬰低聲道,「停軍一日,待寡人想出能過之計,再商議不遲。諸位.……鬆手吧。」
幾十秦兵鬆開雙手,暗暗攥拳,任由岷江水沖刷著繩索,連帶著分不清是磕死,還是溺死秦軍的屍體。
剛剛士氣高漲的秦兵一時間極其低落。
「呂騎將,記住死去將士的性命,回秦之後寡人厚葬之。」子嬰嘆道。
「諾……」
呂馬童走至低落的秦軍身旁,打探著死去之人的姓名。
咚咚咚——
子嬰沉默不語,走至中卒身旁,拿出鑿子用力的劈砍著山石。前排秦兵跟著子嬰一同劈砍。
不多時,一塊懷抱大小的石頭應聲落下。
子嬰小心翼翼的鑿著缺口,將繩子一圈圈的小心纏繞其上。
「寡人應該早想到這個辦法的。」
子嬰自責道,雙手抓住山石,高舉過頭頂,竭盡全力的扔向對岸。
咚!
山石遠遠被扔出,卻撞到山體重重落處岷江之中,順著江水砸到死去秦兵的屍體之上。
「這!」
子嬰握拳悔恨不已,用力想拉回繩索,卻落得個和岷江僵持的結果。
「來人!和寡人一同提起,寡人不信今日渡不過此江!」子嬰怒道。
「王上別白費心思了,就算此石頭能到對岸,除非卡在樹上,不然亦是無濟於事。」秦兵後方傳來聲音。
「那寡人便朝著樹木擲去,總有可成之時!」子嬰急道,這也是風險最小的抉擇,「只要寡人能成功,找一身輕之人帶繩索攀岩而過,此橋便可修。」
「王上還是太心急了,又如何得知身體輕之人不會落入江水而死?。」皮膚髮黑,頭盔之下披散著頭髮的男子擠出人群說道。
「原來是百越勇士,可有何計策?」子嬰問道。
「岷水為江水支流,前後數十里恐怕都會如此湍急。依臣所見,此處已然是最適合渡過之地。不如讓臣來一試。」百越勇士說道。
「江水下游平緩,下游湍急,非是愛卿所識的河流,不可大意!」子嬰自覺此人之言有道理,提醒道。
「王上放心,臣雖未渡過任何河流,但在水中閉氣一個時辰不是難事,或許可以幫到秦王。」百越將士說道。
「這.……愛卿小心吧。」子嬰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
百越勇士拿過三段繩索,蹲坐在地仔細打著繩結。
「這是?」
「此江過於兇險,若不用此法,臣也會如死去的將士一般。」百越勇士淡淡道,抬眼瞥了瞥江面,「三段亦是不夠,要五段。」
周圍將士急忙將繩索勸遞給百越勇士,靜靜看著他打結。
「好了,這便差不多了。」百越勇士起身笑道,「但還需要諸位幫在下一同拉起石頭。」
「愛卿有何用處?」子嬰皺眉不解。
「秦王只管靜觀便可。」百越勇士神秘一笑。
子嬰不再多問,和眾秦將齊上,一同將濕漉漉的山石拉起,只此片刻石頭的稜角便被打磨的有些發鈍,看的眾人一陣心驚。
饒是石頭不算太大,眾人皆是累得滿頭的汗。
「唉,不大不小正是恰好。」
百越勇士笑著將山石纏道腰間,將五段繩索結成的長繩索系在剛剛的樹身上。站在山邊,伸縮著胳膊,活動雙腿,不斷的熱身。
「臣若是能安然渡過,王上是不是應該多賞賜些了?」百越勇士調侃道。
「兩千金!」
「哈哈哈,臣是玩笑罷了。」
咚——
不等子嬰答話,百越勇士躍入江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