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八章 忠什麼君?(第一更)
「許,許銀鑼?」
王思慕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剛才確實是辭舊大哥,許七安的聲音。
裱裱側目看一眼狗奴才,詫異道:「弟媳婦?」
王思慕是二郎的小姘頭.……許七安笑眯眯道:「思慕小姐與二郎情投意合,有情人終成眷屬是遲早的事。」
王思慕「啐」了一口,又羞又氣又甜蜜,從許銀鑼的話中可知,許家對她是相當滿意的。
而父親從未明確阻止過她和許二郎交往,甚至持默認態度,不然,當日她從許府回來,父親也不會特意問詢許府的情況。
呀,這不是親上加親了?裱裱頓時開心,桃花眼彎成月牙兒。
許七安直入主題,道:「思慕小姐,我想見一見王首輔,對了,方才進來,看見下人在收拾東西,這是何故?」
王思慕略有猶豫,低聲道:「父親可能要辭官!」
辭官?許七安皺了皺眉,第一反應是魏公死後,元景帝清洗朝堂局勢,平衡黨派勢力,所以要把王首輔趕下台。
但這幾天元景在努力抹黑魏公,為這場戰役蓋棺定論,應該沒時間搞王首輔。
這時候辭官,是不是太早了?
還是王首輔自知仕途將盡,索性提前辭官,還能得個好結局。
「許銀鑼呢,找我父親有何事?」王思慕眼波柔媚,盯著他。。
「叫銀鑼就見外了,叫一聲大哥吧。」許七安岔開話題。
他來找王首輔,是尋求幫助。
王思慕對這種沒正經的男人毫無辦法,無奈道:「我領你們過去。」
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許七安和臨安跟在她身後,一路穿廊過院,走向王府深處。
王思慕穿了一件淺粉色褙子,長及膝蓋,下身是百褶長裙。行走時? 裙擺與褙子晃動,柔美飄逸。
許七安審視了一下,這位弟媳婦身段高挑? 臀腰肩比例極好? 姿色也是上佳? 加之首輔千金,秀外慧中,她和許二郎倒是天作之合。
唯一不好的地方? 聰明、個性強? 身份又高貴,這樣的女子普遍都很有佔有慾。
二郎將來想納妾就難了。
不過也好,好男人? 就應該一生一世一雙人。
許七安很認同這個道理? 並覺得自己就是這樣的好男人。
眼見就要來到王首輔的書房? 許七安突然道:「我去上個茅廁。」
進了茅廁? 取出一頁望氣術紙張? 燃盡? 兩道清光從他眼中激射而出,繼而緩慢收斂。
等他回來時,臨安和王思慕不見蹤影,只有一位下人原地等候。
見許七安返回,小人迎上來? 恭聲道:
「小姐讓我在此等候? 說她和臨安殿下去閨房玩耍? 您自行進去便好? 她已通知老爺。」
感情不錯嘛,挺好的,有王思慕這個弟媳婦出謀劃策? 裱裱不怕被欺負了.……許七安頷首,走至書房前,敲了敲門。
「進來。」
書房裡傳來王貞文醇厚溫和的嗓音。
許七安輕輕推開門房,採光極好的書房裡,寬敞雅緻,黃花梨木製的大案后,王首輔寂然而坐,他渾濁而疲憊的雙眼,他沉凝又嚴肅的表情……種種細節都在昭示著這位老人的狀態極差。
「聽思慕小姐說,首輔大人準備辭官?」許七安笑道。
「知道瞞不過她!」
王首輔無可奈何的笑了一下:「明日朝會,我會乞骸骨,按照規矩,他會象徵性的挽留幾次,然後准許我告老還鄉。」
「您是自己想辭官?」
許七安盯著他。
王首輔點頭:「是。」
望氣術給出的反饋是真話,不曾說謊,首輔大人這是激流勇退啊.……許七安還是問道:
「為何如此?」
望氣術紙頁是見完二叔后,找大儒張慎要來的,沒要其他法術,四品及四品以下的法術,對一位道門二品來說,根本不會有效果。
道門四品金丹,就能萬法不侵了,何況二品。
至於院長趙守那裡,那本儒家法術書籍是他唯一的存貨,早已被許七安消耗,拿不出其他。
非要記錄的話,倒是可以記錄儒家體系的法術,只是三品大儒的言出法隨,許七安不敢用,用了,未必能殺死二品貞德,但絕對會讓他死翹翹。
掛逼如他,兩次鬼門關之旅后,對儒家的吹牛逼大法有了些許心裡陰影。
「既無力改變,不如辭官。」王首輔淡淡道。
「只是因為魏公,怕不止於此吧。」許七安皺眉。
王首輔略有猶豫,搖頭道:
「其中另有隱情,你不必知道,對你沒有好處。老夫已然心灰意冷,不願在朝中久留,可惜這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要亡於那昏.……」
王首輔果斷閉嘴。
他辭官當然不只是因為魏淵之事,當今聖上不當人子,當今監正冷眼旁觀,他雖位極人臣卻只是一介書生,能做什麼?
徒呼奈何!
既然如此,這朝廷不待也罷。
只是這些隱秘,許七安一個小小的四品武夫,不必知曉,知道太多,反受其害。
王首輔心灰意冷的端起茶,喝一口熱茶,暖一暖哇涼的心。
「你知道斷糧是元景一手操縱的?」許七安試探道。
「咳咳.……」
王首輔驚的噎了一下,劇烈咳嗽起來,這口茶沒暖到心窩,燙嘴了。
「你也知道?」
首輔大人震驚的審視著他。
「此來是想請首輔大人幫個忙!」
許七安內蘊望氣術的眼睛,專註的盯著他。
……
直到黃昏,許七安才離開與臨安離開王府。
送走兩人後,王思慕徑直走向書房,明亮的燭光從紙糊的格子門裡透出來。
咚咚!
她抬起手,青蔥纖細的手指,扣了兩下。
「進來!」
王貞文的聲音傳來。
王思慕推開門,聞見了一股紙頁燃燒的味道,側頭一看,父親王貞文坐在圓桌邊,大腿上擱著一疊書,幾幅畫,幾幅墨寶,正一份份的往腳邊的火盆里丟。
「爹,你在燒什麼?」
王思慕蓮步款款,靠攏過去。
「燒一些年少無知寫的東西。」
王貞文低著頭,凝視著火光吞噬紙張,他的雙眼也彷彿有火光跳躍。
「爹,我幫你。」
王思慕在他身邊坐下,不由分說,拿起一幅墨寶,展開,愕然道:
「這,這是爹你以前寫的詩,陛下還誇讚你詩才驚艷呢。」
王貞文的詩寫的很不錯,年輕時常常混跡詩會,大半輩子下來,也有幾手很得意的好詩。
這是一首寫忠君的七律,寫的蕩氣迴腸。
被元景誇讚后,王貞文很得意,裱起來掛在牆上,一掛便是近三十年。
「燒了吧。」
王貞文從女兒手裡奪過那幅詩,丟入火盆,火光瞬間高漲,吞噬了這幅年紀比王思慕還要大的墨寶。
王思慕大急,扭頭一看父親,愣住了。
王貞文老淚縱橫。
「爹?」
王思慕顫聲道。
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父親流淚,一時間只覺得天塌了。
王貞文盯著火盆里的火焰,低聲道:「爹和魏淵鬥了大半輩子,勝負皆有。對他的品性,爹沒什麼可以指摘的,說實話,很佩服!
「爹不認同的是他治理天下的理念,太霸道,太不講情面。官場不是一個人的,是一群人的。拉攏一批人,才能打壓一批人。那怎麼拉攏人?你要讓別人聽你的,就得餵飽他們。
「貪官無所謂,能做事就行。袖手空談的清官才誤國誤民,即能做事,又剛正不阿的官太少,治理國家,不能指望這些鳳毛麟角。
「魏淵就是這樣的鳳毛麟角,他能忍小貪,卻忍不了大貪。他能忍小惡,卻忍不了大惡。前些年,他要整治胥吏風氣,被我給推回去了,這不是胡鬧嘛,你要整治底下的人,首先得把上面的人給掃乾淨了。
「可上面的人是掃不幹凈的,思慕,你知道為什麼嗎?」
王思慕抿了抿嘴,試探道:「陛下?」
王貞文沒點頭,也沒搖頭,嘆息一聲:「而今魏淵戰死了,一個大半輩子都獻給了大奉的人,陛下卻連身後名都不願意給,薄情了些。
「但爹今天燒這些,不是因為他薄情,最是無情帝王家,坐那個位置,再怎麼冷酷都沒問題。像魏淵這樣的人,史書上不會少,以前有,以後還會更多。
「爹痛心的是,爹什麼都做不了,八萬多將士為大奉捐軀,留下八萬多戶孤兒寡母,一旦此戰定性為戰敗,撫恤減半.……」
王貞文伸出右手,盯著常年握筆生出的厚厚繭子,心力交瘁:
「握了幾十年的筆,連把刀都拿不起,忍看他把祖宗六百年基業毀於一旦,卻無能為力。平時風光,手裡沒兵權,所有的權力都是皇帝給的,隨時能拿回去。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爹讀了一輩子聖賢書,通篇都是忠君忠君忠君,爹想問一問程亞聖,忠他娘的什麼君?」
他忽然起身,一腳把火盆踢飛,火星驟然爆開。
「忠他娘的什麼君!」
……
卯時,天蒙蒙亮,元景帝穿著明黃色龍袍,頭戴垂下珍珠的皇冠,氣度森嚴。
他負手而立,望向那座高聳入雲的觀星樓。
許久后,他轉身返回寢宮,老太監正要跟著進去,耳邊傳來元景帝威嚴且冷淡的聲音:
「不必跟來。」
老太監遂駐足在外。
進入寢宮后,元景帝行走在光潔的地板上,低著頭,一步一步,像是在丈量著什麼。
十幾步后,他停下來,元景帝指尖劃破手腕,鮮血流淌。
在地面自行遊走成一座扭曲的,古怪的陣紋。
陣法形成后,元景帝從懷裡取出一顆透明的珠子,拳頭大小,珠子里有一隻眼球,瞳孔幽深,冷漠的注視著元景帝。
這是巫神教的至寶,封印著巫神的一隻眼睛。
內蘊巫神的一絲力量。
元景帝鬆開珠子,它不落地,懸於半空,並灑下一道道半透明的能量。
這些能量剛一落下,便被元景帝鮮血匯成的陣法染成鮮紅。
隱約間,元景帝聽見了地底傳來痛苦的龍吟,陣法中心,一道金光亮起,旋即,緩緩探出一顆金色的龍頭。
珠子里,那隻眼球驟然幽深了許多,彷彿化成旋渦,產生巨大的吸扯之力。
金龍不停的甩動腦袋,竭力抗拒那股吸力,併發出一陣陣凄厲的,只有特殊人才能聽見的龍吟。
「氣運散到現在,龍脈不穩了,但還差一點,得再動搖動搖。敲定了魏淵的事,便立刻昭告天下,昭告京城。
「京城三百多萬人的謾罵和怨恨,三百萬人對戰爭失利的恐慌,足夠珠子抽出龍脈之靈。魏淵,給你定什麼惡謚好呢?」
元景帝嘴角一挑,霍然轉身,往寢宮外走去。
……
卯時,天沒亮。
值夜一宿的宋廷風和朱廣孝,舒展腰肢,結伴走向衙門大門。
這個點,正好是點卯的時間,不停的有銅鑼銀鑼進來,一路上,看宋廷風的目光怪怪的。
昨日,他忍受胯下之辱的景象歷歷在目。
好歹也是煉神境,挺有天賦的一人,可惜骨頭太軟,這樣的人修為再高,也當不了領袖。
以前看他弔兒郎當的,只覺得不夠穩重,現在看啊,根本是不堪大任。
察覺到周遭同僚的目光,宋廷風目光黯了黯,旋即露出滿不在乎的笑容,保持著弔兒郎當的姿態。
朱廣孝眼神藏著悲傷。
原本,他也該經受一次胯下之辱,是宋廷風故意耍賤,把臉丟在地上,才讓他躲過朱成鑄的刁難。
朱廣孝知道自己的性格,寧死也不受胯下之辱。
他年底就要成親了,成家立業,未來美好的人生等待著他,宋廷風不想讓好兄弟的美好人生毀於一旦,於是他把自己的尊嚴給撕了下來,丟在地上給人狠狠踐踏。
看著宋廷風故作輕鬆的模樣,朱廣孝又想到了許七安,他走的乾脆利索,魏公戰死的消息傳回京城后,他便再沒蹤跡。
許府人去樓空。
將來要麼隱姓埋名,要麼浪跡江湖了吧。
「如果寧宴在這裡,不會看著你受辱。」朱廣孝咬牙切齒道。
「然後跟我一起死嗎?」
宋廷風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魏公死後,京城就容不下他了,走了正好,他不走我也要趕他走。不走就不當兄弟了。」
朱廣孝咧嘴一笑:「也是。」
宋廷風忽然「呸」了一聲,罵道:「也不知道留地址,唉,希望此生還有再見之日。」
剛走到門口,迎面就撞上腰胯佩刀,穿著銀鑼差服的朱成鑄。
宋廷風和朱廣孝一低頭,快步疾走。
「站住!」
朱成鑄冷不丁的出聲,半轉身子,睥睨二人,問道:「衙門點卯,你們二人要去哪兒?」
該死!宋廷風暗罵一聲,臉上堆起諂媚笑容,點頭哈腰道:
「朱銀鑼,我們倆昨夜值守,正要回去休息。」
朱成鑄詫異道:「你們昨晚夜值?本銀鑼怎麼不知道。」
朱廣孝眉毛立刻揚起。
昨夜值守的命令,還是朱成鑄下達的,李玉春進了大牢,朱成鑄「熱情」的接納了他們倆。
很顯然,朱成鑄是刻意刁難他們。
「是是是,那許是我們記錯了。」宋廷風連連點頭,卑躬屈膝:「我們這就回去,這就回去。」
朱成鑄本來還想藉機教訓一下這倆傢伙,見姓宋的如此卑賤,搖頭失笑。
他再次喊住兩人,悠悠道:「今夜值守,就麻煩你們兩個了,辛苦點。兩位和大奉的英雄人物許七安是好友,都是手段高超之輩,能者多勞嘛。」
這是不讓人休息,要把他們活活累死?
宋廷風拳頭幾次握緊,復而鬆開,麵皮微微抽搐,但他不敢得罪對方,躬身道:「明白,明白。」
他當即轉身,帶著朱廣孝往衙門內走。
身後,傳來朱成鑄的嗤笑道:「廢物。」
周遭,渴望宋廷風男人一回得打更人滿臉失望,露出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他們沒有那個玉石俱焚的勇氣,便指望別人有,用別人的犧牲來滿足他們不甘不忿的心理。
就在這個時候,衙門口,傳來「嘖嘖」聲:「好大的官威啊,朱銀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