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窫窳(上)
異味咖啡館在「泥石流」中倒塌,這無非是鍾商市最近最大的新聞。
風雨巷位於市中心,在昨天的極端氣候中,共有十七棟位於市郊的樓房被泥石流衝垮,那並不奇怪。那些樓房都位於山坡下,山坡上水土流失嚴重,遭逢特大暴雨,發生泥石流並不奇怪,但風雨巷沒有這些因素。
在昨天的極度降溫氣候中,風雨巷周圍沒有下大雨,只是起了濃霧,唐川沒有泛濫。異味咖啡館位於風雨巷中段,周圍民居眾多,它卻突然崩塌了。
在它周圍的街道路面、臨近的小花園裡有幾個巨大的土坑,有的深達十米,來個人掉下去都能摔死——誰都看得出這和「泥石流」毫不相干。
但鍾商市的警察和城管、以及市政人員,甚至市長都來看了一遍,最終發出來的新聞還是說極端天氣引發地陷和泥石流,異味咖啡館在地陷和泥石流中倒塌。
咖啡館周圍的深坑當然不是「地陷」,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土層究竟是從上面被刨開的還是下面掉落的,區別還是很大。市裡為什麼緘默不提,市民們也知道與近期頻繁出現的野獸有關。
最近幾個月,鍾商市的市民經常拍攝到一些古怪的照片,照片早就在網上引發了熱議。網上稱近期在鍾商市發生的與奇怪野獸相關的靈異事件為「鍾商獸人事件」。很多野獸的幻形出現在人類身上,有好事者追蹤這些幻影,追到最後並沒有發現野獸,卻追到了別人家裡。網民用各種先進科技窺探鍾商市,從谷歌地圖上尋覓怪獸、架設高倍望遠鏡看鄰居家、組成神秘事件愛好協會,秘密跟蹤有嫌疑的人……
很快,有一些自稱了解真相的網民發帖稱:他們發現了獸人的存在!獸人正生存在我們周圍!獸人茹毛飲血,在夜裡捕捉人類。還有人稱風雨巷異味咖啡館的神秘倒塌,就是遭受了這些獸人的襲擊!
網上的熱議在某種程度上靠近了真相。
對李鳳扆和桑國雪來說,咖啡館倒塌,他們倆失去了安身立命之地。
李鳳扆從異味咖啡館的廢墟中收拾出不少唐草薇的藏品,大部分的古董花瓶和瓷器都已破碎,只有部分石器、畫軸、書籍和印章幸免於難。最糟糕的是那三具唐儷辭的傀儡,像極了屍體,桑國雪還沒想出什麼辦法,李鳳扆已買了三個大號行李箱,將那三具傀儡塞了進去。
面對李鳳扆的微笑,桑國雪看著那三個行李箱,總是想起小時候看的法制欄目——殺人兇手總是要購買一些類似的行李箱來運送屍體,李鳳扆這個可算是無師自通了。
兩個人最終到風雨巷臨近的一家快捷酒店棲身,桑國雪已經「死」了,沒有證件,還是靠李鳳扆的身份證入住的。酒店的服務人員刷了半天二代身份證,不可思議的看著上面的出生年月寫的是一九七零年,按照這日期,面前這位……已經快五十了?可是李鳳扆修眉鳳目,身姿俊朗,溫文爾雅,談吐宜人,哪裡像五十的人?
躊躇了半天,服務員還叫來了經理,把那張身份證研究了好一陣子,確認不是假的,只好勉強相信有些人基因就是與眾不同,讓李鳳扆入住。
至於為他提行李的桑國雪,由於對李鳳扆的年齡太過震驚,被服務人員忽略了過去。
拉著捆在一起的三個行李箱,帶著大包小包的桑國雪面無表情的跟著李鳳扆上了電梯,進入了1206房間。
在房間里擺放好唐草薇的古董和裝有傀儡的行李箱之後,桑國雪掃視了房間一眼,那些畫卷和書籍、石刻佛像之類的東西,讓他們這兩個「殺人拋屍」的兇手又平添了一層招搖撞騙的氣質,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
李鳳扆拿著塊自帶的抹布仔細的將房間里的桌椅板凳都擦拭了一遍,床上換了自帶的被褥——他無疑是有點潔癖,並且樂在其中。
等他打掃好浴室,洗好抹布,神清氣爽的出來的時候,桑國雪已經倚靠在沙發椅上睡著了。
他的眉心還是皺的。
即使浴火重生,即使成長了,他也仍舊是個十幾歲的孩子。
仍是少年。
李鳳扆輕輕放下抹布,悠悠嘆了口氣。
他想他十八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呢?穿著最好的衣服、拿著最好的劍、懷揣著最好的珠寶,肆無忌憚的玩耍。那時候他還不是「紫宸君」,唐儷辭仍舊會叫他「鳳鳳」,那時候花好月圓,草長鶯飛,他以為終此一生……人生就是這樣。
後來、後來……
李鳳扆緩緩抬起頭,凝視著窗外遠處的山巒。
日落西山。
城市的燈光漸起。
後來連山脈和河流,也不是記憶中那樣了。
年少莫吟詩,酒醉虛縱馬。
玉盞碎金盤,夢醒空闌干。
桑國雪睡了一日一夜。
當他醒來的時候,屋子裡那些疑似招搖撞騙的古董和疑似殺人藏屍的拉杆箱已經全部消失不見,不知道李鳳扆將它們藏到哪裡去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躺到了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整個人規規矩矩埋在被子里。被子還是李鳳扆從廢墟里撿回來的蘇綉鴛鴦被,金褐色的綢緞被面,綉著五顏六色的鴛鴦在荷葉間戲水,將他蓋得如同一個死人。
看了看手錶,今天是周六。他坐起來晃了晃頭,剛才夢中那千百種的故事依稀還在腦內旋轉,當他終於清醒過來,發現對床的小咖啡桌兩側各坐著一個人。
李鳳扆和顧綠章在畫圖。
那兩個人在圓咖啡桌上鋪了一張白紙,顧綠章拿著一隻水筆,李鳳扆持著一支毛筆,正在畫圖。桑國雪愣了一下,那畫面委實有些古怪,只聽顧綠章說,「貳負和危殺窫窳,然後天帝命令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六位巫師把他復活,窫窳復活以後變成食人獸,居住在弱水之中,吃人為生。」她的手邊有大量古籍,「可是這些地方在哪裡呢?《山海經》是一本連司馬遷都看不懂的古書,不死之國在哪裡?開題之國在哪裡?昆崙山和崑崙之墟在哪裡呢?我真是……」她捶了捶自己的腦袋,「不知道從何下手。」
「傳聞《山海經》本是有圖的,只是年代久遠,圖已經失傳了。」李鳳扆說,「如果只是依據現今華夏大地的山川河流,自無法與之匹配……」
兩人發現桑國雪坐了起來,顧綠章丟下書本,關心的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想……想吃什麼?」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桑國雪抿了抿唇——是的,他戰勝了木法雨,但仍然是一隻食人獸。
「人肉和豬肉、牛肉、魚肉相比,營養成分上應該沒有太大區別。」李鳳扆說,「如果你非要吃『人』不可,很可能主要吃的不是人肉,而是精魄。」他說,「就像小桑一樣,他食獅食虎,但並不是真的吃,只是吞噬了獅和虎的精魄。」
「我襲擊過人。」桑國雪說,「那個人……他受了很重的傷。」
「但他並沒有死。」李鳳扆說,「你在失去理智,被木法雨操縱的時候攻擊了一個路人,那個人現在怎麼樣了,你想知道嗎?」
桑國雪的眼中似有一道燦爛的白光閃過,「那個人——沒有死?」
「沒有死。」李鳳扆微微一笑,「受了很重的傷,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月,好好的回家了。我觀察過,他恢復得很好,和受傷之前沒有什麼兩樣——當然,以後大概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桑國雪低頭,他仍然清楚的記得自己攻擊那個小年輕的所有細節,他將他嚇得精神崩潰,撕開他的咽喉……就像……所有猛獸做的那樣。
受了那麼重的傷,他居然還活著?
「我對異獸或異能不夠了解,也不能解釋他為什麼能活下來。或許是天生好運,也許另有原因,但是你『吃』了他,他卻沒有死,這就說明我們能想到某種方法解決『食人』的問題。」李鳳扆說,「你想不想試著在我脖子上咬一口?我保證絕不會死,說不定……」
「別胡說了。」顧綠章說,「精魄到底是什麼?是靈魂嗎?如果只是靈魂,咬你的脖子有什麼用?」她緊靠著桑國雪,彷彿這樣就能守護他,「不要考驗他。」
李鳳扆看著他們兩個緊緊相靠,彷彿真能相互守護的樣子,眨了眨眼睛,「如果桑菟之還活著,他應該能解釋什麼是『精魄』。」
「鳳扆,你和草薇在一起那麼久,難道你什麼也不知道?」顧綠章詫異了,「你們住在一起,草薇沒有告訴過他……他的……一切嗎?」
「沒有。」李鳳扆說,「他僱用我,給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是一個僱員,怎麼能隨便打聽老闆的私事?」他的語氣似是在開玩笑,似乎又是真的,「何況草薇也不是善於談心的人。」
唐草薇大概是最不善於表達本心的人之一了吧?顧綠章想起那艷麗而死寂的男人,那雙彷彿極度冷漠的眼睛,情不自禁仍是要發顫。唐草薇似乎並不喜歡她,也不歡迎她出現在咖啡館,他看著她的樣子像看著一件什麼毫無用處的東西。
「我想……」桑國雪聽了一陣,那流離失所的稱之為「桑國雪」的魂魄彷彿才蘇醒了過來,「我已經知道什麼是『精魄』。」他低沉卻堅定的說,「我做了一個夢……不……我得到了很長的記憶,有一點不全,但我已經知道『危』和窫窳……以及『貳負』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抬起頭來,臉色瓷白,眼角眉梢几絲「悲壯」的餘韻還沒有散去,彷彿整個人仍然沉淪在遠古時期,那場駭人聽聞的人神之戰中。
「那是一場攸關遠古人類生存的戰爭。」桑國雪緩緩的說,他掃了一眼李鳳扆和顧綠章收集到的古籍,「事情……起源於十萬年前。」
「啊!」顧綠章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呼,十萬年!
十萬年是什麼概念?這遠遠超出了她和李鳳扆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