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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窺見(下)02

  應龍擊垮異味咖啡館,緩慢的轉過身軀,它是如此龐大,轉動帶動的風如此強大,吹得李鳳扆一身睡袍獵獵作響。他以欣賞的目光看著這洪荒神獸,慢慢的說,「恩怨糾纏,生死離散,你不是他……你連他的一點殘魂都駕馭不了,何苦假裝感同身受?」


  應龍終於轉過了頭,對著地上微小的李鳳扆極慢的張開了口。


  它的口中獠牙全悉斷裂,彷彿遭遇過極大的災難,李鳳扆本要躲避,看見那斷裂的牙齒,微微一怔——柯常亭割斷了舌頭,卻不可能敲碎自己的牙齒,那麼應龍的牙齒是怎麼斷的?


  恩怨糾纏,生死離散,你不是他……


  木法雨似乎是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勃然大怒,指揮應龍開始攻擊。


  應龍的確在攻擊,只是它宛若牽線木偶,舉步艱難,對著李鳳扆張開了巨口,李鳳扆從容躍過。它下嘴的地面爆開了一個十幾米的深坑,而等它緩慢的抬起頭來,李鳳扆已到了幾十米開外。


  木法雨暴怒非常——應龍如此僵硬,以它的神威排山倒海易,要弄死一個李鳳扆卻不容易。隨著應龍兩次襲擊落空,臣服在地的化蛇抬起頭來,準備參與襲擊。


  一陣比冰更冷的濃霧襲來,躲在一邊的沈方几乎凝成了冰塊,他幻覺自己全身發熱,開始準備脫棉襖,這是即將凍死的徵兆。穿著白色單裙的顧綠章急忙將他按住,沈方已經神志不清,極力掙扎。


  一個身影一掠而過,有人在沈方身上輕輕一拍,一股暖流自後頸流滿全身,沈方這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把衣服脫了一半,嚇得趕快穿回去。


  那一閃而過的人自然就是李鳳扆,他在試探應龍的能力,卻還遊刃有餘照顧地上的兩人。如果不是他沒有異能,不能促使桑菟之變強,唐草薇也不一定要赴死。顧綠章看著李鳳扆繞著應龍前飄后盪,那龐然大物全然不能把他奈何,心裡十分苦楚的想:也許草薇……也並不知道李鳳扆如此強大。


  如果他知道鳳扆如此強大,他還會堅持讓小桑吃了他嗎?


  李鳳扆已經知道這隻應龍的本體遭受了重創,被血脈呼喚出的幻影十分勉強,又被柯常亭自殘削弱,雖然身體龐大,卻沒有多少戰力。他在意的反而是潛伏在一旁的化蛇——那隻化蛇非常完整,或許還吞噬了其他凶獸,已經沒有絲毫曾是人類的氣息。


  冰寒的天氣中,開始下雨,藍色凍雨帶有腐蝕之力。李鳳扆一個旋身,看了顧綠章和沈方一眼——


  在顧綠章周圍,冰寒的濃霧環繞而過,彷彿她身周幾厘米是個禁區,凍雨也是一樣。細碎如針的凍雨自天而下,儘管紛紛揚揚,卻沒有多少落在顧綠章身周。沈方與她擠在一起,自然而然避開了化蛇之雨。


  果然。


  李鳳扆微微一笑,他就說,如此情深似海,根本無憑無據。


  僵硬的應龍再度張開了巨口,這一次它不是當頭咬落,卻是對著李鳳扆吹出一口氣。它如此龐大,吹出一口氣也堪比颶風,李鳳扆再次遠遠避開。而指揮著應龍的木法雨一聲獰笑,驟然出手,一下往顧綠章頭上抓去。


  柯常亭的劍顧綠章還握在右手上,驚覺被突襲,她試圖拿劍去擋。但從不習劍的人怎有可能突然成為劍客?她的手只抬起了幾厘米,木法雨的手就按到了她的頭頂——那本是柯常亭自斷的手腕,冰冷的斷手按在她頭頂,說不出的驚悚恐怖。


  沈方撲向木法雨,那具自斷手足的軀體左手一抬,掐住了沈方的脖子,硬生生將他舉了起來。


  「沈方!」顧綠章尖叫一聲,一低頭從木法雨的手下鑽了過去,那把還沒有拔出來的劍直刺木法雨的胸口。


  然而木法雨身為洪荒凶獸,即使輾轉千萬年,將神魂丟失得差不多了,卻也不是顧綠章能傷到的。沒出鞘的劍頂到了木法雨胸口——那本是個傷口,突然傷口處黑血涌動,沿著長劍如蛇般爬行過來,纏住了顧綠章的手。


  沈方被那左手舉了起來,滿臉漲紅,片刻間就要窒息而死。


  李鳳扆略略頓了一下,似在等待什麼,卻彷彿並沒有等到。當他準備出手相助的時候,應龍第二口氣吹了過來,它似乎找到了對付這個狡猾人類的方法,而化蛇終於尋覓到了與應龍配合的機會——在應龍那口強風吹過來的時候,化蛇的濃霧隨之而去,在強風中細雨點化為長針般的冰釘,鋪天蓋地的對李鳳扆當頭罩落。應龍的身軀在緩慢盤旋,化蛇雙翅振動,飛到了李鳳扆身後,阻斷他的退路,而應龍的身軀再慢,也已將李鳳扆一點一點的圈在了裡面。


  龐然的身軀阻攔了李鳳扆的視線,這非真非幻的軀體不能由他借力,李鳳扆將無法逃脫這山巒一樣的囚籠。


  旁邊被即將窒息而死的沈方和被黑血纏住的顧綠章命懸一線。


  突然之間,一道蓬勃的幻影自地上爆發,一隻……說不上什麼形狀的巨獸抬起身體,只見——鹿角、駝頭、兔眼、牛耳。


  這也是一隻奇獸。


  有一個似龍非龍的頭。


  只是支撐起這個龍頭的身軀非貓非虎,乃是一隻奇異的四足獸,身軀龐大,布滿花紋。那奇獸張開巨口發出一聲咆哮,木法雨就像枯木一般僵住了,那隻硃蛾失聲尖叫,「你——」


  那點聲音消失於奇獸的獠牙之中,這隻一躍而起的奇獸異常靈活,和一寸一寸挪動的應龍全然不同,它一口咬住了柯常亭的冰屍,順勢噴出了一口火焰。急於逃離的硃蛾被火焰燒成了灰燼,藏匿於柯常亭冰屍中的木法雨血液四散逃逸,自胸口的傷處噴出,化作點點硃蛾,藍紫色光暈閃爍,宛如下了一場瑰麗的蝴蝶雨。


  顧綠章和沈方跌落在地,四散的硃蛾急撲而來,意圖闖入其中一人的軀體,將它占作寄體,其中有千萬個聲音在怒吼咆哮:「桑國雪!」


  龍首虎身的奇獸身上散出了純白的光暈,籠罩住顧綠章和沈方,木法雨僅存的血液無處附體,尖聲怪叫,「你搶走了我的……」


  奇獸再度噴出了火焰,硃蛾在烈焰中化為粉末點點飄散,它們的聲音消散於「——我的——」至於木法雨本想說「我的」什麼,再也無人知曉。


  顧綠章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撫摸著熟悉的結界——麝月界,這是小桑的能力。


  那隻踏著輕柔的腳步而來的巨獸,眼睛里閃爍著熟悉而堅定的光。


  它是國雪!


  它是國雪!


  沈方震驚的看著一隻有兩個老虎那麼大的,長著一個怪頭的猛獸在靠近——那……那是什麼玩意兒?那東西的頭比起旁邊的應龍不大,一雙犄角也很短,倒是一對耳朵超大,還有些下垂……


  在沈方七葷八素於這是什麼玩意兒的時候,顧綠章已經明白——桑國雪與惡魔做了一個賭注。


  「你什麼都知道……」她顫聲說,「你故意讓出身體,故意讓木法雨招來柯常亭,故意讓他驅使應龍……」


  那隻巨獸在靠近麝月界的時候緩緩消散,露出了滿身血污的桑國雪,他的臉色蒼白,眼神清澈,看著淚流滿面的顧綠章,他伸出雙手。顧綠章撲了上去,桑國雪緊緊抱住了她。


  她想……剛才她說……很想有一天我們能抱頭痛哭……他還是聽見了的。


  「木法雨能控制寄體,不是我,不是柯常亭,也會有別人。」桑國雪低沉的聲音在顧綠章身後響起,「我能保持理智,柯常亭也能,可是別人不一定能。所以……」他改變不了習慣了的能戰勝一切的語調,低沉而平靜,即使他自己知道自己思考和做出決定的過程並不容易,「必須有一個結果。柯常亭或我,木法雨只能選擇一個,在過程中,我有一個機會。」


  是的,你有一個機會。


  顧綠章不想說話,緊緊抱著他——她知道他所說的「機會」是什麼。當桑國雪發現柯常亭也存在著自我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機會——如果木法雨融合桑國雪,柯常亭的「自我」就有獨立的機會;而如果木法雨融合柯常亭,桑國雪就有獨立的機會。


  他賭了一個百分之五十,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終結木法雨的罪惡。


  在做出決定的時候,桑國雪並不知道柯常亭的血脈中蟄伏著應龍,同樣不知道與他交融在一起的木法雨的身體中蟄伏著別的東西。


  他以為與「桑國雪」沉入唐川的身體相融合的,不過是木法雨的上一個崩潰的寄體。


  這也沒有錯,但木法雨從這具寄體中蘇醒,作惡無數,這又怎會是普通的寄體?


  與他血脈交融的,是蟄伏著木法雨真身的寄體。


  當木法雨貪圖應龍的力量,試圖暫時融合柯常亭的屍體,操控應龍殺死李鳳扆的時候,他的血液幾乎全部離開了桑國雪,進入了柯常亭的屍體中。木法雨在柯常亭的屍體中呼風喚雨,操控重傷的應龍,又以應龍壓制化蛇,驅使化蛇與李鳳扆為敵。


  得意忘形之下,他出手攻擊顧綠章,完全忘記了桑國雪的存在。


  危急時刻,被困在軀殼中的桑國雪終於爆發了血脈的能力,呼喚出了窫窳。


  龍首貙身,食人為生的凶獸——窫窳——這就是木法雨的真身。


  也正是桑國雪向李鳳扆所提及的「證據」。


  諷刺的是正是桑國雪向李鳳扆說「你需要證據,證明你的話。」


  他曾經說即使木法雨已經寄生在他的身體中,即使桑菟之已死、化蛇所帶來的風暴吹碎了咖啡館的大門,也不能證實木法雨一定就是窫窳,而唐草薇正是不死族大巫。


  然而蟄伏在桑國雪身體中的是窫窳,而窫窳被貳負與危所殺,他與唐草薇的深仇大恨結自遠古以前,即使窫窳的血脈在現世中一代一代削弱,它也不會忘記向人類與「危」復仇。


  而如今,背負著怨恨的天神終是化為灰燼,嶄新的食人獸隨之而生,他不了解過去,不知道未來,至少……未曾為自己的遭遇而滿懷怨恨。


  「草薇果然沒有死。」


  身後有人微笑說。


  相擁在一起的少年少女抬起頭來,李鳳扆站在三步之外。


  在他的身後,化蛇頸上受了重傷,灑了一地藍血,正在勉強退去。而那龐大如山的應龍已經消失不見了——窫窳咬住了柯常亭的屍體,燒盡了木法雨血液所化的硃蛾,無人操縱應龍,而柯常亭的殘魂似乎已經遍體鱗傷,無法存在,應龍隨之消失。


  應龍消失之後,李鳳扆對著狐假虎威的化蛇下了幾記殺手,化蛇身受重傷,匆忙退去。


  反正應龍消失,它也不再受人壓制,面對應龍也無法對付的敵人,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隨著化蛇退去,整個城市的溫度在緩慢上升。


  空氣中的冰霧消散,凝冰化開,隱隱約約聽到了人類活動的聲音。


  四面八方汽車喇叭聲和警笛聲此起彼伏,彷彿整個城市活了過來,才剛剛發現在黑暗中遭受的重創。


  「啊!」


  沈方指著和顧綠章相擁的桑國雪,「你你你……」


  桑國雪臉色冰冷,推了一下殘破的眼鏡框,「怎麼?」


  「沒……」沈方對死而復生后越發冰冷清貴的桑國雪一直心存敬畏,剛剛看見了他化身一頭非虎非貓的怪獸,直接從心存敬畏上升到心存驚恐,「你你你……」


  桑國雪看了一下手錶,那手錶表面雖然在戰鬥中碎裂,卻還是好的,看完之後,面無表情的對沈方說,「五點三十六分,如果不想被宿管員發現,你應該在二十四分鐘之內回到宿舍。」


  的確,他們學校六點開始出早操。


  沈方一臉菜色,剛經歷了生死考驗,你不能說點勵志的嗎?談什麼宿管員大媽啊?能給點活路嗎?「我我我……宿舍門早就鎖了。」


  「你可以翻牆。」桑國雪推了一下眼睛,平靜的說。


  顧綠章噗嗤一笑,沈方瞪了他一眼,捂住了臉。這傢伙一定是怪獸假扮的,一向嚴守規則,以身作則從不觸犯任何校規的桑國雪,居然慫恿他翻牆……


  他一定心情很好,顧綠章緊緊抓住桑國雪的手。


  經歷過腥風血雨,戰勝過自己的人,會看到更好的世界。


  她相信國雪眼中的世界遠比去年更曠闊,即使他現在仍然是一個食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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