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屍螺河童(二)
剛進食檔時,幾個職員裝扮的人已經吃完結賬走人,就剩下這父子倆一人一碗面地吃著。
中年男子臉上帶著一層厚厚的紅蘚,這是海邊人常年吹海風所留下的特有標記,身前那碗面倒還剩了大半碗,顯然是沒什麼興緻吃。
對面的孩子大約十二三歲的年紀,穿著破破爛爛滿是油漬的校服,亂蓬蓬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糾纏著,顯然好久沒有洗頭了。孩子一雙大眼睛泛著黯淡的死氣,身體更是瘦得嚇人,骨骼幾乎要掙破皮膚,活像一張人皮披在骷髏身上。
孩子捧著比臉還大的湯碗,把殘湯舔得乾乾淨淨,咂巴咂巴嘴,一臉的滿足:「爸爸,我還想吃一碗章魚燒。」
爸爸不耐煩地把面前的大半碗面往孩子面前一摔,湯油濺了半桌,拍著孩子腦袋罵道:「天天就知道吃吃吃,又不會賺錢!你要是女孩,我還指望著你將來做個應召拍個AV賺錢,偏偏是個男孩,養著有什麼用!」
孩子猝不及防,被爸爸一巴掌拍得半邊臉浸入半燙的麵湯里,我看著都覺得疼。
奇怪的是孩子抬起頭,臉上滿是油湯,眉毛上沾著一根醬菜,卻像是覺不出疼,可憐巴巴地望著爸爸:「自從媽媽死後,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料理了。爸爸,我真的好想吃一碗章魚燒。」
爸爸勃然大怒:「把這半碗面吃完就回家!別想什麼章魚燒了!要不是鄰居告訴我你天天在溝里摳螺吃丟了我的臉,我根本不會帶你來這裡吃飯!」
孩子撇了撇嘴,似乎想哭,卻又直勾勾地盯著半碗面,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對於失去母愛沒有父愛的他來說,爸爸能夠帶他吃一碗面,已經是很卑微的幸福了。
我看得心頭火起,卻又不知道該做什麼。打那個男人一頓?只能解決我的憤怒,對孩子來說,卻於事無補,回到家中,他還會得到更狠的毒打。
當我們能不滿足於現狀,想盡辦法透支錢財購入代表虛榮的奢飾品;當我們對著一桌美食大流口水山吃海喝卻剩下大半桌;當我們為了什麼情調走進咖啡屋點一杯昂貴的果子狸咖啡(貓屎咖啡)只為了獲得所謂的蓬勃快感(據說貓屎咖啡可以激發強烈的快感,故受到熱戀男女、情人間的追捧。印尼巴厘島所貓屎咖啡達到了五百美元一公斤,在美國更是被炒到了一千一百美元的天價)時,可曾想到,有個孩子,僅僅為了一份章魚燒,被父親喝來斥去!
我掏出錢:「再來一份章魚燒,給那個孩子。」
老爺子把錢往回一堆:「鳥山君,一郎這碗章魚燒算我送的吧。」
「嘿嘿……」鳥山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拎著一郎的脖頸,對著後腦勺用力拍下,「那還不如把章魚燒換成錢送給我啊。」
一郎正狼吞虎咽地吃著,被父親拍得一大口面全吐在碗里,脖子里發出輕微的「咯噔」聲。
「爸爸,面不能吃了。」一郎木然地抬起頭,眼中的死氣更濃了,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那就回家吧。」鳥山踹了一郎一腳,從兜里掏出一把滿是魚腥味的鈔票,手指蘸著吐沫數了幾張,扔到桌上。
我目送父子倆掀開厚厚的布簾,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唉!一郎的最後一頓飯也不讓吃飽,死後會下地獄的。」老爺子嘆了口氣,將面裝進隨攜食盒裡,「你的面好了。」
我想到一郎眼中的死氣,追問道:「您剛才說什麼?」
「哦!」老爺子突然醒悟過來,連忙擺了擺手,「沒什麼,沒什麼。」
這句奇怪的話讓我疑惑不已,我拎著食盒,出門上車,正好看到父子倆坐上一輛送魚的小貨車,慢吞吞開走。
手機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忘在月餅的病房了,我估摸了一下時間,還是踩下油門,跟著小貨車出了城。
靜岡縣東臨太平洋,漁業資源豐富,不但盛產鰹魚、金槍魚、鰻魚等海魚,淡水養殖產業也很發達,也是全日本最大的淡水魚產地。靜岡縣周邊許多村落,都以捕魚為主業。
跟著小貨車沒有多久的時間,就來到了一處淡水湖邊。我把車遠遠地停在樹林里,徒步走進,隔著草叢望去。
鳥山從廂貨里拖出一面大網,對著一郎訓斥了幾句,又打了他幾個耳光,才拉著錨繩,把距離湖邊三四米的漁船拖到岸邊,搖搖晃晃上了船。一郎擦了擦鼻血,跟著鳥山到了船上,笨拙地解著網子。
我越看越覺得不對,一郎遠遠看去,動作異常僵硬,頭越來越低,幾乎要垂到網子里。
鳥山大概是覺得一郎動作太慢,罵了幾句,又對著他的腦袋狠狠拍了一下。
「咕咚」,一郎失去重心,摔倒在船上再沒起來。不過我好像看到,一郎的腦袋和他的身體分離了!
忽然,鳥山一聲慘叫,胡亂地揮著雙手,向後退去,卻被船欄絆倒,仰面摔進船艙。一大片黑色的東西從船艙中躍起,湧向鳥山摔倒的位置。鳥山立起上身拚命地撕扯著衣服,隱約能看到他的皮膚上面有東西在不停蠕動,隨著他掙扎得越來越激烈,扯動了網子纏住身體。鳥山猛地站起,在網子里胡亂掙脫,卻越纏越緊,直挺挺又摔進船艙。
船體震蕩,激起大片水花,終於恢復平靜,隨著湖面輕微搖擺,蕩漾著一道道波紋,父子倆再沒有起來。誰能想到就在剛才那一瞬間,發生了如此詭異的事情。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穿過草叢跑向那艘小船。
距離越來越近,依稀能看到船艙里有東西在竄動。當跑到岸邊,徹底看清楚船里的景象時,我根本無法承受的視覺恐懼讓我再也忍受不了,背過身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