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孤注一擲
清曜殿,皇次子的寢殿里鬧得人仰馬翻。
齊哥兒,不,是二皇子劉修明從前天一晚上拉肚子,鬧到天明時分,已調動了御醫院裡的院判。
聽說潘淑妃在病榻前整整守了那小兒一夜,到了散朝時分,竟連皇帝都給驚動了。
「齊兒怎樣?」北伐在即,義隆如今除了上朝聽政,多半的時日都耗在鐵甲營練兵。不過,聽說清曜殿出事,他草草散了朝會,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蕪歌守在榻前,緊握著小兒的手,微紅著眼圈,委屈地說道:「御醫只說是水土不服,秋日容易腹瀉。可公主府與清曜殿何來水土不同?」她噘嘴,忿忿:「簡直一派胡言。」
義隆靠著她坐下,牽過她的手,揉在掌心,瞥一眼榻上的小兒,目光便悉數落在那張略顯憔悴的明艷臉龐上:「別急。朕已宣了歐陽不治入宮。」
「那個臭老頭才指望不上。」蕪歌聞言扭頭,越發忿忿地咬了唇,「昨夜我就派人去找他了。誰知道他是跑哪裡混酒喝去了,找了大半宿都不見人。」
義隆在來清曜殿之前,已經問過御醫院院判,確信齊哥兒只是腹瀉,並無大礙。他覺得小幺緊張至此,有點小題大做。不過,在他眼裡,任性刁蠻的小幺才是最真實和可愛的。他笑著攬了攬她的肩,順著她說道:「朕哪怕掘地三尺,今日也會把那糟老頭子給挖出來。放心。」
蕪歌只悶哼了一聲,話中帶話地說道:「說不準那臭老頭真遁世去了南嶽,投奔心一去了。」
「嗯?」義隆微怔。可蕪歌的注意力,立時就被榻上睜開雙眼,迷濛出聲的孩子給奪了去。
「父皇、母妃,齊兒沒事,你們不必擔心。」榻上的孩子,分明不足五歲,卻像是一夜之間懂事了,強撐著就要起身行禮,言行舉止真不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快好好躺著。」蕪歌趕忙輕輕摁下他,一邊替他掖被子,一邊撫他的額試溫,「怎樣?肚子還疼嗎?」
「回母妃的話,齊兒好多了。」修明回得恭恭敬敬。
蕪歌蹙了秀眉,嗔道:「你這孩子,姑姑叫得挺順溜的,幾時就改口了?是誰教的?」
修明咬唇,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怯弱地看一眼義隆,又飛速地縮了回去。他支吾:「入宮時,禮部教的。」
「那些冥頑不靈的老頑固,不必理他們。」蕪歌嬌哼一聲,「你往後還是——」
「齊兒做得很好。」義隆打斷蕪歌的話,傾身揉了揉修明的額發,「既然入了玉碟,就是朕的孩兒,改口叫父皇母妃才合禮數。」他扭頭,笑看蕪歌,寵溺地搖頭,「你啊,還不如齊兒乖巧懂事。」
蕪歌張了張嘴,有些吃癟,不好反駁了。
義隆莫名地心情大好,移眸榻上的小兒,頓時覺得這外甥不知為何成了自己的挂名二皇子,竟然順眼乖巧了許多。心底其實是有些惆悵的,若非當初一念之差,他如約娶的是小幺,那他們的孩子也有這般的大小了。
他對眼前的挂名兒子莫名有了幾分別樣的疼惜:「修明好好休息,等身子好了,再去御書房和你皇長兄一起上學。」
修明乖巧地點頭:「兒臣遵旨。」
義隆緊了緊蕪歌的手,稍稍斂笑:「小幺,你隨朕來。」說完,便起身牽著蕪歌往殿外走去。
兩人一路攜手漫步,出了偏殿,一路行至院落。
「阿車?」
「小幺。」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偏頭看向對方。
相視一笑。
義隆托起蕪歌的手,湊在唇邊吻了吻:「朕這些時日不在宮裡,想不想朕?」
蕪歌抽開手,在義隆失落和怔神間,卻是伸手攀住他的肩,微仰著臉,滿目撒嬌的意味:「這原本是我想問的話,卻被你搶白了。」
「哈哈。」義隆爽笑,摟過她的腰,俯身啄了啄她的唇,斂笑間已低沉了聲線,「自然是想的。」
蕪歌順勢環住他的脖子,微踮著腳,嬌嗔道:「你該不會是在軍營里金屋藏嬌,藏了個花木蘭吧?要不怎麼都不著家?」
家之一字,叫義隆的心尖被撓得酥麻。眼前的女子當真是越來越懂得拿捏他了。他越發緊地摟住她,俯身噙著她的唇輾轉悱惻起來。
梧桐樹影下的相擁相吻,早把宮門人臊得屏退了去。
一陣秋風捲起樹上僅有的幾片枯葉,落在兩人肩頭,兩人總算是釋開了彼此。
「北方戰局有變,燕都已破。北伐的日程恐怕得提前了。」義隆抵著蕪歌的額,目光悉數落在她的臉上,似乎是她一絲半點的零星表情都不願放過。
蕪歌的心突了兩下,可臉上卻是平淡無波:「提前到何時?」語畢,才發覺這問話犯了忌諱。她垂眸:「我沒要過問政事的意思。」
義隆也不曉得對她的平淡反應,心底是釋然還是不安,總還是有些怪怪的。他狀似若無其事:「具體日子還沒定。不過朕這些日子恐怕都得留在軍營了。」
戰局的變化,北伐的提前,對蕪歌的計劃無疑是推波助瀾的。蕪歌竭力忽略那段割不斷理還亂的北地情緣。她抬眸,眸光里的不舍內斂得恰到好處:「你出征前總會回來的吧?」
義隆受用地點頭:「那是自然。」
蕪歌像極了從前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幺,討要糖吃的口吻:「你出征后,我和齊哥兒搬回公主府,總可以吧?」不等義隆回復,她用指尖勾著他的月白領口,「你不在宮裡的日子,我總覺得不踏實,有點瘮得慌,阿車。」
她抬眸,目光有些恨恨的:「你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她們一個個對我虎視眈眈,恨不得扒皮吃肉的,可怕得很。」她斂眸,有些不甘地示弱起來:「我不是她們的對手。」
義隆心底泛起莫名的酸澀和愧意。他啄了啄她的額:「傻瓜,朕出征前,自然會打點好一切。無人傷得了你。」
蕪歌不置可否地咬了唇。
義隆暗嘆一氣,輕笑著又吻了吻她:「你要住回公主府便住回去吧。便是你想要隨朕一同出征。」他無奈地搖頭,笑嘆道:「朕恐怕頭腦一熱,也會應了你,你啊,朕如今朕是拿你沒法子。」
蕪歌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卻是一臉天真的欣喜:「說話得算話才是。」
依依惜別許久,蕪歌總算送走那抹不舍的背影。
梧桐樹下,她迷惘地抬頭望向斑駁的樹枝。南歸的成敗,或許就看這一兩日了。這幾日,她幾乎夜夜都會夢到晃兒。只是,哪怕她大仇得報,要想金蟬脫殼北去母子相見,卻是比登天都難。
有些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永無回頭路……
朗悅殿,齊媯也得了北伐要提前的消息。那顆本就蠢蠢欲動的心,愈發難以按捺。
她換上一身低調的清灰紗裙,只單挽一髻,斜插一支素凈的玉簪子。爭奇鬥豔,她是鬥不過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賤人,可她勝在清婉和楚楚可憐。
她很是懂得揚長避短和適時示弱。她抽開妝奩屜子,取出那個錦盒塞進袖口,便一鼓作氣地疾步出殿:「翠枝、秋嬋,隨本宮出宮。」
……
宮裡頭,但凡有些權勢的妃子,都會在情敵宮裡安插眼線。
朗悅殿和清曜殿是兩座最難插手的宮殿。齊媯再是被廢,破船還有三千釘,她在宮裡的根基不容小覷。而蕪歌雖是新來乍到,卻深得聖心,清曜殿可謂是第二座承明殿,四下都是皇帝的眼線。皇帝火眼金睛,嬪妃哪敢造次?
這兩座宮殿的兩個死對頭,暗自較勁著,都妄圖在對方固若金湯的陣營里尋找突破。
蕪歌是在快入夜時,才得知齊媯出宮的消息。宮裡,自然是瞞得密不透風的。消息是從宮外,義康的茶肆那裡傳進宮的。
「主子?」婉寧還是有些沉不住氣,雙手毫無察覺地緊攥著。
蕪歌瞥一眼她的手,笑著撫了上去:「不急。把粥端過來,我先喂齊哥兒。」她接過白粥,又挑眉問道:「十九出去了?」
「嗯。一得了消息就出去了。」
蕪歌安下心來,慢悠悠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著白粥,等粥碗見底,她捻著帕子替修明擦了擦嘴,低垂的眸蘊著心疼:「齊兒,委屈你了。」
小傢伙立時就嗯嗯地搖頭。
蕪歌撫了撫他的臉:「好孩子,姑姑會護著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就好了。」
「嗯。」小傢伙乖乖地點頭,閉上了眼。
蕪歌起身,面上的笑意褪去,眸子沉如寒潭:「伺候我更衣。」
……
齊媯抵達京郊的軍營時,鐵甲軍正在晚霞暮色里,習武弄棒。她此行只簡簡單單一輛烏青馬車,停在軍營外頭的大棗樹下,刻意低調匿藏。
到彥之聞訊,急匆匆地出了軍營,小奔過來。
「微臣見過娘娘。」他單膝下跪行禮。
齊媯上前幾步,虛攙了他一把:「到將軍快快免禮。」
兩人驀地目光交接,又都避嫌地垂眸。
彥之清了清嗓子:「皇上正在訓練兵陣,怕是還要些時間。娘娘不如先入主帳稍作歇息,皇上稍後就到了。」
「嗯,有勞到將軍。」齊媯清淺含笑,「本宮此番貿然前來,實在是唐突,軍營終究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本宮還是不從正門進了。」
彥之會意,垂首道:「那有勞娘娘移步。」
一行人特意繞道軍營後方的火頭營,七拐八彎,繞過主幹道。彥之在前方領路,齊媯微垂著頭不近不遠地跟著,她身後隨著秋嬋。三個人一路靜默,走了半柱香時辰終於進了主帳。
齊媯不由環顧主帳,只有一幾一榻一案一椅,很是簡樸。
「皇上平日里住在此處?」齊媯的手劃過一塵不染的書案,回眸看向彥之。
彥之點頭:「嗯。娘娘稍候,微臣這就去稟告皇上。」他自作主張把人迎進軍營,心底是酸澀和忐忑的。從他把北伐即將提前的消息送進宮裡,他就料到阿媯怕是有所動作,卻不曾料想她竟果敢地追到軍營來了。
他說罷,便轉身告退。
「彥之,等等。」齊媯叫住他。
他回眸,就見齊媯微紅著臉,亦如當年在宜都王府的圍牆一角,手捧著長壽麵,羞窘又無措的模樣。他的心突了突,趕忙斂眸:「娘娘還有何吩咐?」
齊媯的臉頰越發緋紅。她抬手,秋嬋會意地避退出帳。她緩緩走近彥之。
彥之只覺得心突突欲出。他禁不住往後避退一步,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半分都不敢移動。
齊媯見他如此模樣,心底有些莫名的愉悅。她頓在幾步開外,面容清婉,語氣悵惋:「彥之,我在宮裡的處境,你是再清楚不過的。我多需要一個兒子啊。」
她苦笑:「你能幫幫我嗎?無論如何,都要他來見我。我貿貿然來這裡,他必然是不樂意的。」
彥之的耳根子都紅了。他頷首,強忍著心底的酸澀:「微臣明白。」
「去吧。」
彥之幾乎是逃也似地挑簾而出,就在他邁步出帳時,齊媯又柔聲叫住他。
「彥之,謝謝。」
到彥之的身形頓了頓,便疾步離帳。
秋嬋站在帳外,愕然地瞟了兩人一眼,便趕忙收住目光。
齊媯警告地看了秋嬋一眼,便踱步走向睡榻。她俯身坐下,鼻息間隱約能聞到那個男子的味道,那是對她來說久違到近乎前世的味道。她閉目,貪婪地深吸一氣。
再度睜開眼時,她的目光落在書案上的香爐上。她起身,走了過去,慢悠悠地打開錦盒,捻起那枚金中泛青的葉子,照在燭光下端詳。
她擰著那枚葉子在掌心揉搓,直到那片葉子變成一小撮金色的粉末。
她輕嘆一氣,捻起香爐的蓋子,把那撮金色粉末灑在熏香上。微紅的火舌慢慢地熨燙吞噬金色粉末,泛起一絲綺麗的輕煙。
她合上蓋子,深呼一氣:「隆哥哥,真想不到,你我竟然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她眸中含淚,心底不是不悲傷的,可眼下的形勢,已經由不得她悲傷了。她心底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她必須要一個子嗣。
有了子嗣,她才可能重歸后位,她才可能重新成為大宋最尊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