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各歸其位
在蕪歌的記憶里,阿車不是這樣的,劉義隆和狼子夜也不是這樣的。
眼前的男子,讓她陌生又熟悉。
馬車原本都已開往宮門了,但義隆卻心血來潮地改了目的地。
「去平坂。」
義隆吩咐完侍衛,就退回馬車裡,揉了揉蕪歌的手:「困了倦了吧?」他邊說邊攬了她入懷:「靠著朕睡會吧。估摸著要快天亮才能到。」
時值酷暑,雖然馬車底下安了冰塊,車廂里不算特別悶熱,但兩人依偎著還是熱的。為了散暑氣,車簾用的是紗帳,隨著馬車的顛簸,紗帳一顛一顛的,有星光月光投落進馬車裡。
蕪歌最不願去的地方就是平坂,然而,這個男子信誓旦旦地想要改頭換面,與她重新開始,眼下的局勢是容不得她說不的。
她溫順地點頭:「嗯,我的確是累了。」她閉上眼,在義隆肩頭蹭了蹭,似在尋找舒適些的位置。哪曉得義隆扳著她的腦袋,摟著她就枕在了自己的腿上,「這樣會不會舒服一些?」
蕪歌小貓似的嗯了嗯,翻身側卧著,眼見呼吸就均勻起來。
義隆垂眸看著枕睡在腿上的女子,零星月光灑在她的側顏上,鍍了月輝后的小幺美得宛如一個睡仙子。他只覺得這樣靜謐地看著她熟睡,是一種近乎世界都寧靜安好的幸福。
他伸手,拇指撫了撫她的臉頰,擔心吵醒她,又縮回手去。
蕪歌覺得她演戲的伎倆,越來越爐火純青了。她心緒難平,分明是無法入睡的,枕在他腿上更是如卧針氈,周身都有些僵硬,可她卻硬生生地裝睡裝到一個武林高手都覺察不出的地步。
她的腦海翻來覆去了種種,送走了齊哥兒,再尋機會,送走小樂兒,她就徹底沒有後顧之憂了。她與袁齊媯的生死較量,終於要拉開帷幕了……
義隆不知自己是何時竟睡著了的,他是雙腿酸麻才醒來的。他想動彈,卻下意識地停了動作。他睜開眼就見小幺環著他的腰,半張臉都埋在他懷裡,依舊睡得香甜。
他不由勾唇笑了笑,酸麻的感覺似乎都散盡了。他生怕吵醒小幺,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再感覺不到酸麻。
蕪歌是被透過紗簾的曦光給照醒的。她醒來,便見阿車正垂眸笑看著她。她怔了怔,當意識到當下的姿勢不知為何竟變成這般模樣,她驀地紅了臉,不是因為害羞,而是感到羞恥。
「天都亮了?」她撐起身,為了化解尷尬無話找話。
「嘶——」義隆的雙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覺,她這一翻身倒似喚醒了那蝕骨的酸麻感,他不由輕嘶出聲。
蕪歌有些尷尬地僵住,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義隆也有些尷尬,攙著她坐起,捶了捶腿:「腿有些麻了。」
若換作從前的小幺必然是要嬌俏地嗔他一句,「活該,誰叫你心血來潮來這裡的?」可如今,蕪歌覺得實在有些無言以對。她岔開話題:「是到了嗎?」
「嗯。」義隆有種從夢幻墜落現實的失落感。他的目光滑向窗外:「小幺,我們曾經約定好每年都要來平坂,每年都要出宮遊山玩水的。」
他移眸看回她,眸底流淌著不加掩飾的深情:「對不住,整整遲到了五年,才兌現承諾。」
蕪歌心口有些酸澀,她笑了笑:「你說過,人是要往前看的。」
義隆握住她的手,緊了緊:「我們往前看,還有一輩子,我們就在這裡重新開始。」
蕪歌覺得這個執拗的男子,已經執念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了。然而,她要復仇所倚仗的也只剩這點執念了。
在眼角的酸澀來襲時,她放任那潮意吞噬眼眸,在一片迷濛的淚霧裡,她什麼都沒說,只勾唇勉強地笑了笑。
這樣恰到好處的動容和酸楚,最是楚楚可憐,下一刻,義隆就緊擁了她入懷,他張了張唇,想說點什麼,終究是咽了回去。
自從他撕毀謀情謀心的假面具后,似乎就再也說不出甜言蜜語了。而且,小幺心底並不信他,他是知曉的。日久見人心,他想,他的真心和悔悟,不如用年歲來證明吧。
兩人相攜著下了馬車。曾經避難的木屋距離他們不過幾丈,沐在晨曦和朝霧裡,帶著滄桑的破敗。
物是人非,說的莫過於此。
義隆偏頭看著蕪歌。晨光下,她的側顏,較之五年前增添了成熟的韻味。他努力在這絕美的容顏里找尋那個俏麗小丫頭的影子。
他還記得她第一次拎著木桶去溪邊打水,回來時,一桶水晃蕩得只剩小半桶。她氣喘吁吁,累得滿面潮紅,就是站在如今的位置,撂下水桶,攤開手掌,沮喪地看著。
他還記得當時她噘嘴的模樣,俏得不可方物。他趕緊走出木屋,迎上前奪過她的水桶,卻被她雙手捂住。
「哎呀,你出來做什麼?歐陽先生說你餘毒未清,得好好調理。你歇著吧。這點事,還難不倒我的。」
他想起那個捋起袖子一臉豪邁的小丫頭,心口就泛著酸澀的甜蜜。
那個丫頭還真被這窮鄉僻壤被難住了,生火不會,熏得滿臉黑煙,缺鹽少油,只得靠野味去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在這逼仄的小木屋裡,伺候他的一日三餐,還得捎上口味挑剔的歐陽老玩物。
他心底明明是感動的,卻不曾對她道過謝。那時的他,愚痴到把這一切都視作是父債女償。
「小幺,朕一直欠了你一句謝謝。」
蕪歌聞聲,偏頭看向他。今日的他,似乎是當真不同了。她有些落寞地垂眸,道不清是演戲多一些還是當真是肺腑之言:「你明知我當初想要的不是謝謝。」
義隆側身,擁住她,臉貼著她的鬢:「朕還欠你一句對不起。」
蕪歌知曉,這句對不起,並非是逼死她的家人那些,而是——
她只覺得哪怕整張臉埋在他懷裡,她還是感覺到撕破臉皮的羞恥。那是她今生最大的恥辱。
她原本想說,對不起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但她早不能隨心所欲地說話了:「往事,我不想再提了。」
她閉目,聲音瓮在他懷裡,帶著隱忍的哭腔:「有些往事一旦重提,或許就連活著的勇氣都沒了。」
她攀住他的背:「阿車,邱葉志選擇死諫,是他懦弱。與我何干?若我像他一樣想不通,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你不該遷怒我。」
義隆緊擁著她,只重複她的話:「往事,不提了。」
到彥之遠遠地看著相擁的兩人,緊蹙了眉。
……
木屋裡,還是他們離開時的樣子。唯一的不同是那張破敗的木桌有了修補的痕迹。蕪歌不會知曉,這是上一回義隆發瘋似的徒手斬斷木桌的傑作。
「這兩日,我們就住在這裡。」義隆輕鬆地笑了笑,「餓不餓?我去做點吃的。」
一早就有侍衛提前置備了吃糧。義隆邊說邊走向灶台,翻尋起那些食物來。
這處木屋原本只是山下的獵戶,上山打獵時臨時歇腳的住處,只有裡外兩進,很是簡陋。外間只有一個很小的灶台。
「熬個小米粥,加兩碟小菜如何?」義隆笑看過來,看得出他興緻勃勃。
蕪歌在桌前坐了下來:「嗯,隨意就好。」她曲肘托腮,看著年輕有為的帝王再度阿車附體,為她洗手作湯羹。
若是沒有過往的不堪種種,若是沒有血海深仇,她與眼前的男子也許是能相守白頭的。她斂眸,驅散掉那些不該有的幻念:「你不回宮沒關係嗎?」
雖然她南歸的宿命就是要成為他的寵妃,不,是椒房獨寵的妖妃,但她對平坂是從骨子裡的排斥。
義隆已下鍋煮起了小米,當下,他正往灶台里添柴,聞聲,身形頓了頓。他撂了一塊木柴進去,解嘲地笑了笑:「就兩日不回去,天也不會塌掉。朕從前就是把朝政社稷太當回事了。」
蕪歌探究地看著他。
義隆已直起腰,用盆子打了水凈手,若有深意地看著她:「朕往後只想活得隨性一些。」
不知為何,蕪歌竟想起了北地那個如火如電的男子。那個人的隨性恣意,是她羨慕不已的。她失神地垂眸,輕喃道:「其實我也想隨性一些。」
義隆已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前,隨手往她嘴裡塞了一段新切的蘿蔔:「嗯,往後我們只管隨性。朕不會再拘著你,也不會再拘著自己。」
蕪歌取下嘴裡那段蘿蔔,蹙眉打量著。
義隆悶笑出聲:「放心吧,可以生吃的。」
蕪歌便咬了下去,嘎嘣一聲脆響,她笑了笑,嘴裡微澀,更多是清新的甜味。
這兩日,蕪歌道不清他們是當真隨性了,還是都在努力扮演著失憶。
他們去小溪邊捕魚,義隆脫下輕靴,挽起褲管,用隨手削制的竹子徒手插魚。
蕪歌在岸邊瞎起鬨:「哎,這裡,不,後面,哎呀,又跑了。」
「哇,中了中了!」
他們像對村野夫婦,扎了魚,就地在小溪邊烤起魚來。
義隆看著蕪歌挽起袖子,往翻轉的烤魚上撒鹽吧,一雙美眸亮閃閃的,還嘴饞地舔了舔唇,他真的錯覺,曾經的小幺終於回來了。
「嗯,聞起來好香。」烤魚實在是燙,她邊吹邊吃,雙唇嗦嗦的,「嗯嗯,吃起來更香呢。」從前的小幺就是如此話癆,有她在,周遭的空氣都是輕鬆歡愉的。
他們還會挎著籃子,上山採桑葚。依舊是義隆背著她,邊走邊摘,邊摘邊吃。
接連兩晚,他們都是相擁而眠。雖然蕪歌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義隆並未像前兩次那樣肆虐和恣意。
蕪歌清晰地感覺得到他分明是想要的,可接連兩晚都沒有翻雲覆雨,只是同床共枕。蕪歌不想承認,這是他關心自己中暑未愈。
可這個男子的刻意轉變,由不得她不承認。這樣的真心來得太遲,註定只能是她復仇的工具。
蕪歌不想糾結太多,更不想虧欠他。是以,在回京前的那夜,她像五年前的那夜一樣,寬衣解帶,在滿屋的月色下,把自己給了出去。
上回是為情,這回是為仇。
蕪歌覺得她朝妖妃的宿命又進階了一步。上兩回,她還懊惱羞恥地浸泡在浴桶里,近乎洗脫了一層皮,而今,不得不與他坦誠相擁整夜,她竟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她心底暗嘲,她的確是可以入宮了。
翌日,他們便徑直入宮,住進了清曜殿。
義隆當真如他所說的,隨性了許多,吩咐茂泰整理了衣物細軟,搬去清曜殿,一副在清曜殿常住的架勢。
這在過去,是絕無可能的。為君者,後宮妃嬪無不來自於權臣之家,雨露均沾才能平衡朝堂。
蕪歌對義隆的舉動,是有些吃驚的。轉念想,他如今大權在握,也確實犯不著委屈自己去應酬宮妃的。
齊媯得到消息,氣得隨手砸碎了一套茶盞。後宮其他的嬪妃,或是敢怒不敢言,或是坐山觀虎鬥。
蕪歌似乎有了椒房獨寵還嫌不夠,進宮后,半點都不收斂。雖然,她幾乎所有時間都與義隆膩歪在清曜殿,但只要逮著間隙就在宮裡作威作福。
「你們聽說了嗎?椒房殿的那對梧桐樹,竟然要移去清曜殿了!這個季節不宜移植,那邊一味想要,皇上竟然也允了。」
「哼,要是移過去死了,才好看呢。」
「若是移過去死了,那幾十個園丁小命也就交代了。自然是拼了老命也得植活的。」
「嘖嘖,這不是打那個人的臉嗎?」
「可不是嗎?雖說是廢后,但那個人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一直想著重回椒房殿呢。」
「梧桐都挖走了,那個人是不可能回得去了。」
宮裡的妃子們,對小戶出生的齊媯是一向看不上的,眼下出了一個獨寵的潘淑妃,雖然個個心底不忿,卻都幸災樂禍地看起齊媯的戲來。
齊媯得知消息時,氣得連砸茶盞的氣力都沒了。那種心寒和心碎,是絕望蝕骨的。那對梧桐樹的由來,她一早就知曉。
隆哥哥是沒想過再復立她為後了。他廢她,只是為了那個賤人,並非是要向徐湛之交代。
隆哥哥是想各歸其位吧?
齊媯冷笑,淚卻噴薄。
「徐——芷——歌——」她切齒。她原本想忍的,可眼下,已經忍無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