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無心殺手
十日後,蕪歌站在滑台城的譙樓,目送押糧的商隊,浩浩蕩蕩地出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最後頭的那輛驢車上,那裡的小毛頭承載著徐氏一族的香火和血脈。
糧隊出城是六嫂惠芝親自領隊,徐湛之的親衛隊一路護送他們到十里亭。那裡,魏國的蕪凰營和郯郡商行的鏢師會前去接應。
應該是萬無一失的。
「你山長水遠趕來,不會單單是為了這幾車糧吧?」徐湛之走到蕪歌身旁,循著她的目光,望著北去的車影。
前一批的幾車糧被馬賊打劫,是蕪歌去信要徐湛之安排的。她斂眸:「拓跋燾東伐有幾分勝算?」
徐湛之怔然,偏頭探究地看著自家妹妹。拓跋燾是八日前開拔東征的,那時,蕪歌已領隊從建康運送第二批糧食北上了。這時機挑得真真有些湊巧。「你擔心他?」
蕪歌偏頭,與昔日的二哥對視,目光坦蕩:「他是晃兒的父皇,這世上沒人比我更盼著他好了。」
徐湛之移眸,望回北邊:「拓跋燾領兵至濡水,令安東將軍奚斤徵發幽州的勞夫和密雲的丁零族,齊聚萬民,運送攻具。若我預料得不差,兩軍將在燕都龍城會師,左右夾擊龍城。」
「他取道遼西,較之幽州南下,是容易還是艱難?」蕪歌問。
「自然是更難。」
蕪歌便垂眸,不言語了。那個崇武如痴的男子,分明答應過她,不再輕易以身犯險,而今卻又故態復萌了。領軍打仗,永遠是自己挑最硬的骨頭啃。他就不想想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襁褓中的晃兒該如何是好?
徐湛之眼見她一臉落寞憂愁,嘆道:「拓跋燾英勇蓋世,是難得的將帥之才。即便取道遼西,應該也難不倒他。」
蕪歌沉吟片刻,便岔開話題:「你在袁齊媯身邊是安插了眼線的吧?」
徐湛之蹙眉,探究地看著她。
蕪歌定定地看著他:「把人撥給我吧。留你手裡也不過是枚廢棋。」
徐湛之應得爽快:「人可以給你。不過袁齊媯生性狡猾,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安插了一個宮女進去,也只是個粗使洒掃,派不了大用處。否則,她哪裡活得到今日?」
蕪歌輕哼:「死是最容易的。她滿手罪孽,只是一死,未免太便宜她了。」
徐湛之莫名地覺得有些瘮人,不由看向蕪歌:「你打算如何做?」
蕪歌輕嘲地笑了笑:「宮闈女子之間的傾軋,素來是上不得檯面的。你又何必知曉?」說完,她便轉身,邊說邊離去:「我該啟程回京了。」
魏國東征軍打探到第一商馬隊的行蹤時,拓跋燾正在圍攻石城。
魏燕邊境,兵荒馬亂,早已沒有商隊出沒。是以,第一商足足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地出現在石城郊外,才一露面,就被神鷹營團團圍困。
領隊的管事,不慌不忙地自報家門:「第一商奉掌柜的吩咐,前來給陛下送糧。」
神鷹營掀開馬車上的遮雨牛皮,每輛馬車上都是足足數十擔上好米糧。
待神鷹營押送這批糧食進軍營,上報拓跋燾,拓跋燾連沙盤上的戰局都顧不上了:「商行的人呢?」
「卸下糧車就走了。臣等見他們確實沒有可疑,便放行了。」
「混賬!」拓跋燾怒罵一句,便翻身上馬,追出營帳。待他追到郊外押糧的地方,商隊的人早已不見了蹤跡。他望著蒼茫的天際,只覺得心口莫名地翻湧著酸澀的憋悶之意。
他疾奔回營,趕到糧草庫,眼見那批堆成小山的糧食,那種憋悶的酸澀感越發洶湧。
崔浩是最懂他的心意的,上前勸道:「陛下,娘娘還是心繫您的。這麼大批的糧,一路從江南運到此處,怕是極不容易。」
拓跋燾回眸,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率性地置氣道:「朕缺糧嗎?」
崔浩吃癟地斂了眸,北方之地,連年征戰,雖然是從胡夏柔然搜颳了一些金銀,但糧食並不是很充裕。這批糧堪稱是雪中送炭。
拓跋燾心底是明了的,可越是如此,心底就越憋屈。他不需要她的糧食,他需要的是她的人,她的心。
有時,他當真惱恨那個狠心的女子,欲擒故縱的把戲玩的是爐火純青,分明無情卻隔三差五地蠱惑他,總給他被牽挂和心繫的錯覺。
他半晌才平復下心緒,問道:「宗愛有消息來嗎?」
「報平安的消息一直都是有的,宮裡沒什麼異常。」崔浩頓了頓,「不過,雲中倒有消息,昭儀娘娘不單請了離宮的太醫,還從民間宣了郎中,瞧情形,病得不輕。」
拓跋燾微怔,旋即,蹙了蹙眉:「派人打探下虛實。」玉娘的生性,他是了解的,前番捎信懇求回京沒有得逞,佯裝抱恙也不是不可能。
崔浩猶豫一二,又道:「微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拓跋燾心情不好,不耐煩地說道:「吞吞吐吐做什麼?有話直說。」
「嗯。微臣聽說太後娘娘近來有些異樣。」
拓跋燾煩躁地捏了捏眉心:「她還在給雲中捎信?」姚太后想聯合玉娘,他之前就是知曉的,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
崔浩搖頭:「聽說太後娘娘收養了一個女子,私下以母女相稱。」
糧倉里,空氣悶熱,拓跋燾轉身走出糧倉,厭煩地說道:「那人什麼底細?」
「像是赫連吟雪,只是不好證實。」
拓跋燾陡地住步,緊接著,輕哼一聲,這幫女子當真每一個是省心的。「且看看她們是鬧什麼幺蛾子再說。」他撂下這句就急匆匆回主帳……
蕪歌趕回京城的途中,就接到富陽公主的訃告。芙蓉頭一夜睡下,翌日清晨沒能醒來,侍女發現時渾身都僵硬了。
她是毫無徵兆地睡過去的。蕪歌想這樣的過世,也不並不痛苦,嫂嫂也許在夢裡又回到豆蔻年華與喬郎初見時的驚鴻一瞥,或是又夢回了新婚燕爾的那段甜蜜時光。
饒是如此作想,蕪歌還是止不住淚流滿面。她是在芙蓉新婚翌日給公婆敬茶時,初見的嫂嫂。初為人婦的芙蓉,生得明麗動人,與倜儻風流的哥哥並肩站在一起,儼然是一對璧人。
那時,蕪歌才七歲,瞧著嬌艷的新婦,口甜地說道:「嫂嫂生得可真美。我長大了要有嫂嫂這麼美,定能找個比哥哥還俊俏的郎君。」
童言無忌的說笑,惹得滿堂大笑,羞得芙蓉滿面桃紅。這段往事,蕪歌之所以還記得,只因娘和諸位嫂嫂在節慶時,總忍不住舊事重提。每每說起,都是哄堂大笑。
直到十三歲那年,滿屋子女眷又舊事重提,蕪歌羞紅了臉,嗔道:「你們有完沒完嘛,陳穀子爛麻子的事還沒笑過癮啊。」
芙蓉笑著圓場:「嗯,我家有女初長成,芷歌如今的模樣瞧著已比我好上許多,將來長開了,更是要把我給比下去,找的郎君也比喬郎更俊。三弟是諸位皇弟里模樣最俊的。」
滿屋的女眷笑得越發開懷。那時,宜都王已向徐獻之提親,聲稱等芷歌成年後便上門迎娶。
蕪歌羞得無地自容,差點沒跺腳:「嫂嫂,你堂堂公主,怎麼也跟她們一樣啊?」
芙蓉笑得好不明媚:「我跟妯娌姐妹們又有何不同?還不都是徐家婦嗎?」
蕪歌回想起那個嬌艷的公主,她當真是愛慘了哥哥吧,才在徐家處處紆尊降貴,刻意捨棄皇家公主的排場和威儀。
「快馬加鞭,晚上也不歇店了,就宿在馬車裡,趕緊回京吧。」蕪歌在林蔭下的那段說辭,真假參半,只是為了親自護送齊哥兒逃去郯郡。她怕生離死別,卻更想送那個嬌艷的公主走完最後一程。
日夜兼程,三日後的午後,蕪歌終於趕回了公主府。那時,滿府都已掛滿了喪燈。
她知道,上一回司空府為她掛滿喪燈時,嫂嫂哭得差點動了胎氣。而今……
她跨入門檻,接過婉寧送上的孝服和孝帶,木然地披裹在身上。
時已酷暑,知了聲噪,她來不及去後院更衣,直接就披麻戴孝地進了停靈的祠堂。
那裡,一高一矮跪著的兩道小小身影,驀地刺痛她的雙眼。
小樂兒哭得嗓子都啞了,跪著雙肩一抽一抽的。小小的「齊哥兒」狀若痴傻地望著棺木,空洞的眸子里泛著乾涸的潮意。
「樂兒,齊兒。」蕪歌跨入靈堂。兩個小傢伙聞聲望了過來,小樂兒哇地哭出聲,摸爬著起身撲向姑姑,可跪得時間太長,一起身就栽倒下去。蕪歌一把摟住她。
「姑姑,姑姑,嗚嗚……」小樂兒嘶啞著嗓子,嘶聲痛苦著。
「樂兒,不哭,姑姑在,不哭。」蕪歌輕撫著小樂兒的背,十一歲的小姑娘已經是懂事的年紀,纖細的後背輕顫著,惹得蕪歌的心也跟著抽痛。
齊哥兒痴痴地跪著,獃獃地看過來。
蕪歌沖他伸出手:「齊兒,到姑姑這兒來。」
齊哥兒遲疑了片刻,便跪行著移了過來。蕪歌一手摟住他,寬慰道:「齊兒不怕,姑姑在,姑姑會保護你的。」
小傢伙到底年歲小,經過連番的驚嚇和變故,早嚇得有些說不出話來,時下,聞聲,竟也哇地哭出聲來。
一旁的嬤嬤瞧著直抹眼淚,也稍稍放下心來。她總覺得齊哥兒因為母親離世,遭受了太大打擊,近來一直悶聲不語,都形如痴傻了,見他哭出聲,這才稍稍安心了些。
蕪歌回府後,公主府才算是有了主心骨。雖然喪禮有宮裡來的管事公公打點,但府里的兩個孩子是只認姑姑的。
蕪歌從午後一直忙到入夜,這才哄著兩個孩子入睡了,隻身來到靈堂。
她撫著楠木棺木,跪在了棺木一側:「嫂嫂,齊哥兒一切安好,小樂兒也會好的,你安心去吧,一切有我。」
不知跪了多久,她扶著棺木起身時,只覺得頭昏眼花,一霎氣短胸悶,眼前一黑,竟栽倒下去。
再度醒來,蕪歌是在卧房裡,人中疼得厲害,鼻息間儘是藿香正氣的苦澀澀味。她迷惘地撐起身,心口還是堵悶,視線也還有些模糊。
燈光昏暗,她眯了眯眼,才看清榻前坐著的人是誰,神志立時就清醒了幾分。
「這個時辰,你怎麼來了?」她問。
義隆沒答她,只弓腰從榻尾取來靠枕,塞在她身後。
兩人一時靠得很近,蕪歌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靠著軟枕坐好,目光落在已經換過一新的裡衣上,不由驚了驚。她這才驚覺,頭髮也洗過的,應該才被人熏干,還透著乾花的淡淡香味。
義隆覺察到她的不自在,解釋道:「朕才來不久,是你那丫頭給你梳洗的。」
蕪歌懸著的心,這才安穩了幾分。
「好好的,怎麼中暑了?」義隆的目光帶著清淡的責備,「歐陽不治說你近來操勞過度。你身子骨不好,這幾年好不容易養回來一些,倒是想還回去不成?」
蕪歌從前還是小幺時,對阿車這樣的關切責備,是毫無招架之力的,而今聽著,除了厭煩就是覺得疲沓。她垂眸,不吭聲。
義隆見她如此,便默了聲,只靜默地看著她。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小幺為何會為了區區幾十車糧食而北走千里。等那個胡蠻子東征,他儼然猜到了幾分。再到昨日收到燕國來的密報,他才確信了。
那刻,那種剜心的痛楚,若換作從前,他必然是忍不住雷霆之怒,只怕會向小幺興師問罪的。只是,這些時日,他捫心自省,才恍覺一切問題的根由都在於他自身。
他從三歲起就被打磨成一個無心殺手。邱葉志灌輸到他腦海的無情無愛之說,使他早失了愛的能力。他只懂自己愛小幺,卻並不懂得如何愛她,甚至,若不是小幺假死北上,他遍尋天下都不得她的蹤跡,他連自己的心意都不懂。
小幺說的義無反顧,他的確是沒有的。
「小幺,我們重新開始吧。」義隆伸手覆上蕪歌的手,緊了緊,「隨朕入宮,七日後是個良辰吉日,到時你把齊哥兒認下來。」
蕪歌微怔地抬眸。
「你我就住在清曜殿,那裡清凈。若是你嫌那裡不舒心,想偶爾住來公主府或隔壁,也是可以的。朕都依你。」義隆伸手撫住蕪歌的發,把她代入懷裡,「朕往後除了愛你,護你,不會再苛求你。」
他擁緊她,篤定的話語更像是在催眠和蠱惑自己:「我們從前能兩情相悅,朕相信,只要朕以心換心,假以時日,我們還是能相濡以沫地相守白首的。」
蕪歌像是還沒從中暑的迷糊中清醒過來。她迷惘地仰頭,正正撞上義隆俯視的目光。
「小幺,朕若說愛你如己,你必然是不信的。可朕……」義隆輕嘲地勾唇,下巴抵著蕪歌的額,「朕骨子裡還是個無心殺手,在朕心裡,性命才是唯一需要牽挂的事。你和朕的性命一樣重要。可朕除了惜命,並不懂得如何過活才是快活的。」
他低眸,吻了吻蕪歌的額:「小幺,朕一點都不快活。朕最快活的時候是在平坂。可當初,朕也沒覺得那是快活。直到失去你,這五年,於朕,都是暗無天日。朕只想奪回你,卻不知如何安置你。」
他緊摟住懷中綿軟的女子,下巴蹭著她的發:「一步錯,步步錯。朕不想再錯失你了。朕只想睜開眼就能見到你,閉上眼就能擁住你。前塵過往,甚至你還愛不愛朕,朕都不想再理會了。朕就是想得太多,計較太多,你我才成了今日這般田地。」
他閉目:「往後,朕只想跟你快活地過日子。」
蕪歌一直都沒說話,哪怕被他擁得近乎喘不上氣,她只雙手遲緩地攀住他的背。
直到義隆在她耳畔問:「小幺,我們今夜就回清曜殿,好嗎?」她深吸一氣,吐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