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大赦天下
建康宮,承明殿,更深露重。
「嗯嗯。」義隆似被夢魘所鎮,躺在龍榻上,不斷搖著頭。茂泰在外間守夜,聞聲趕忙貓了過去,探頭看上一眼,只見主子滿頭大汗,雙手空拳緊擰,怕是在做噩夢。
「皇上?」他細聲輕喚。
睡榻上的人忽地急喚一聲「小幺」便猛地彈坐起身來,嚇得茂泰連退兩步,噗通跪下。
「奴才該死,皇上恕罪!」
義隆坐在床上,急促地呼吸著,目光定定地瞅著明黃帳幬。昨夜,是小幺的生辰。那個他從六歲就認識的小丫頭,一晃已是雙十年華。
從前的十年光景,每到這日,他必然是要與她慶生的。他為她準備過許多生辰禮物,無不看似煞費苦心,實則並未走心。
他敷衍了她十年,欺騙了她十年。十六歲那年,他更是送上這世間最殘忍的生辰禮。那時,他一心與她了斷,所行所言無不決絕。
而今回頭看,他只覺得那時的自己,簡直愚不可及。他捂著額,使勁揉了揉。昨夜,他一想到如今與小幺天隔兩方,他連與她一起分食一碗長壽麵都成了奢求,就心塞氣悶。
他吩咐御廚煮了滿滿一碗長壽麵,一個人對著麵條,靜坐了半晌,直到面都糊做一團,他才慢吞吞地挑起一根送進嘴裡,嚼上幾口,只覺得苦若黃連。
他撂下銀箸,執起哪壺桂花釀,直接就著壺嘴灌進嘴裡。一口氣,飲了大半壺,他才覺得嘴裡的苦味沖淡了一些。
他記得,那小丫頭從十三歲起就喜歡偷偷喝桂花釀了,之後的兩個生辰,他都會取出宮中珍藏的陳年桂花釀,去赴她的生辰宴。
他至今都記得,那小丫頭見他端上酒罈子時,那雙眼冒出的亮光,澄亮澄亮。他今生都再尋不到一雙那樣明亮動人的眸子了。
「阿車,你最懂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多饞桂花釀啊。娘不許我飲酒。」那小丫頭一把奪過酒罈子,笑得眉眼彎彎,最可愛的是竟然偷偷抿了抿唇,一副饞貓附體的模樣。她強詞奪理的樣子,更可人:「這釀哪裡是酒?香香的,雖然有些後勁,但甜甜的,一點兒都不算酒。」
義隆好像又瞧見小幺在沖他眨眼睛,賣萌撒嬌地求贊同,「阿車,你說對吧?」
「對。」義隆呢喃,唇角勾起悵惋笑意,仰頭一口氣又灌了小半壺桂花釀,笑道,「這釀不是酒。」他不知喝了多少壺不是酒卻勝似酒的桂花釀,直到迷迷糊糊倒頭睡去。
他沒能夢回甜蜜的過往。也許是日有所思,他居然夢見平城宮了。他當年以狼子夜的使臣身份,只入過一回安樂殿,卻不知為何竟能夢見這樣清晰的夢境。
他夢到了他的神志飄去了後宮,他瞧見了大腹便便的小幺,由那個胡人攙扶著徜徉在木槿飄香的御花園。
他還聽見嘹亮的嬰孩啼哭,是小幺的孩子降生了。那刻,他甚至隱秘地後悔不該急匆匆地遣歐陽不治去平城看顧小幺。他擔憂的只是小幺的安危,卻不是那個孩子的死活。
他在懊悔和愧疚的煎熬里,又飄忽地看見初為人母的小幺。她偎依著那個男人懷裡,低眸溫柔地凝視著襁褓里粉嫩的嬰孩。
義隆那刻錯覺心口像插了一把匕首。那個孩子明明該是他的,他和小幺的。他想衝過去,奪回他們母子,卻被莫名的結界擋在外頭。他越沖得兇猛,就被彈得越遠,於是,才有了頭先被夢魘所鎮的那幕。
「奴才該死,奴才以為皇上是做噩夢了,所以才——」茂泰叩頭賠罪,「奴才擾了皇上歇息,罪該萬死。」
義隆聽到那句「噩夢」,才堪堪有些回過神來。他苦笑,當真是個噩夢。可他心底知曉,那個噩夢卻已經成了現實了。他的小幺,算日子,的確是快生了。
他閉目,深吸一氣:「茂泰,朕有幾個公主?」
茂泰愣住,抬眸震驚地看著龍榻。
義隆仰頭苦笑:「呵,可笑吧,朕連自己有幾個孩兒都記不清。」他繼而哈哈大笑,「啊哈哈,多到朕數不清,也懶得記。要那麼多又有何用?」
茂泰不敢插嘴。主子的苦楚,他瞧得最是清楚。那段時日,主子縱情恣意,他瞧著心酸,如今,主子又走向另一個極端,御呈盤裡的綠頭牌早蒙塵了,他瞧著更覺得心酸。主子有多惦記曾經的那個人,怕是沒人比他瞧得更加清楚。
哎,他心底暗嘆,到底是開口寬慰道:「老人們都說,多子多福。皇上乃萬金之軀,子嗣繁盛,乃大宋之福。」
義隆掀開被子下榻。茂泰急忙膝行上前,為他穿鞋。
「起來吧。」義隆這才發覺這奴才一直還是跪著的,「給朕更衣,備馬,朕要出宮。」
茂泰不知主子出宮所為何事,只得傳信給到彥之。
義隆單騎出宮,只有彥之相隨。兩人一前一後,飛奔幾十里,在天粉粉亮時,抵達了狼人谷。
義隆在想那個人想得心疼時,總習慣性地回狼人谷。這裡是他們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其實,承明殿,也有他們的記憶。他卻不知為何,更偏愛狼人谷的這處院落。
也許是在這裡的時光,雖然他戴著銀面具,卻掙脫了家仇世怨的枷鎖。他們更像一對單純享受的男女。
他躺在寂靜的榻上。枕邊似乎還殘留著那人淺淡的香味。
「小幺。」他的聲音浮在晨曦微露里。
……
月華宮裡,拓跋燾笨拙地學著奶嬤嬤的動作,為襁褓里的小傢伙換尿布,桃花目嫌棄地微眯著,眉頭緊蹙:「小混蛋,小小年紀,臭味倒是熏天。」
「拓跋燾?」
耳畔飄來女子慵懶微慍的聲音,聽得拓跋燾耳根子微微有些酥麻。
他扭頭爽聲玩笑:「呵呵,朕在誇皇兒,這威力比朕的神鷹營還威武。」
蕪歌挑眉,睨了他一眼,微眯著美眸,笑盈盈地說道:「陛下還是專心一些吧。是誰號稱三歲通文,五歲會武,聰慧絕倫的?瞧你這笨手笨腳的樣子,嘖嘖,我真懷疑是不是你買通了坊間傳聞。」
一旁的奶嬤嬤雖然對貴妃娘娘待皇帝的態度,已然有些熟悉,卻還是驚地差點沒掉了下巴,漲紅著一張臉,生怕因為聽到主子的醜事而被遷怒重罰。
哪曉得那皇帝竟然暢快地哈哈大笑:「哈哈哈,阿蕪,只有你們南方人才玩這些虛頭巴腦的彎彎道道。在我大魏,英雄是刀劍軍功掙來的,朕哪怕貴為天子,也不例外。哪有銀子能買到美譽這等美事?」
他說著,手下的傑作便也完結了。他熟練地抱起小傢伙,獻寶似的抱到睡榻前,湊到坐卧的女子眼前,笑眯眯地道:「有沒有覺得你夫君扎的尿布,都是這世上最英明神武的?」
蕪歌忍俊不禁,笑靨嫣然,還不忘抬手揪了揪他的下巴:「勉強算是過關吧。」收回手時,她一不小心觸到傷處,疼得輕嘶出聲。
「這是怎麼了?」拓跋燾趕忙把小傢伙遞給奶嬤嬤,湊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
「沒事,就是碰到了。」蕪歌有些微紅了臉。
拓跋燾怔了怔,旋即,恍悟過來,扭頭就對奶嬤嬤手中的小娃,輕斥道:「個小混蛋,下嘴不會輕點啊?吃奶都不會,你還曉得做什麼?」
蕪歌震驚地看著他,旋即,哭笑不得地捂了捂額:「拓跋,他才多大啊?他要是小混蛋,你豈不是大混蛋?」
拓跋燾不耐地沖奶嬤嬤拂了拂手。奶嬤嬤如獲大赦地趕忙抱著小傢伙退了去。他扭頭,頗是無奈地看著蕪歌:「阿蕪,你叫朕說你什麼好?你要是對那幾個奶媽不滿意,再換幾個便是。」
「不同的。」蕪歌的眸子里閃過淺淡的水光,她深吸一氣,噙著淚卻是笑著道,「我和哥哥弟弟都是娘親自奶大的,雖然也有奶娘,但娘都是緊著自己不夠餵養了,才會假手奶娘。」她抬眸看著他:「這種血脈相連的感覺,雖然疼,但是,很幸福的。」
「傻阿蕪。」拓跋燾揉了揉她的發,攬著她入懷,抵著她的頭頂,輕嘆道,「不過,朕也覺得,有時候給那小混蛋換尿布也挺有意思的,那細胳膊細腿,肉嘟嘟的,好玩得很。」
蕪歌抬著下巴,笑看著他:「有沒有覺得當爹是件很幸福的事?」
拓跋燾點頭,順勢啄上她的唇:「朕覺得幸福,主要還是因為你。阿蕪,有你,有晃兒,朕覺得朕也跟普通人一樣,有家了。」
家?
蕪歌微仰著腦袋,眸底蒸騰的酸澀潮意被她倒灌了回去。她今生都不會有家了吧。
這些時日,她堅持親自餵養晃兒,時不時遭遇漲奶的痛楚,她卻甘之若飴。這或許就是家的感覺吧,故而,她覺得這樣的痛楚也是難得的幸福。
只是,這樣的幸福並不能長久。
她儘力不去想這些,只暢快珍惜每一天相守的時光。
皇次子的滿月宴,雖然也只是一席皇家家宴,但眾人還是感受到皇帝對這一對兒子並不是一碗水端平的。
家宴是低調,但皇帝竟然宣旨大赦天下。他哪怕是當初登基,都未下這樣的恩旨。
是以,無論是朝堂還是民間都有些舉國同慶的意味。蕪歌收到許多命婦奉上的厚禮,叫她意外的是,身在京郊鏡花庵修行的姚頓珠竟送來一本手抄的經書。
只翻開扉頁,瞟了一眼,她就嚇得撂開那佛經幾丈遠,啪嗒,砸在了地上。
拓跋燾彎腰撿起,隨手翻開一頁,怒不可遏。這本經書竟是以血為書!
「真是豈有此理!姚頓珠怕是活膩了!」拓跋燾擰得那佛經嘎吱作響。他對玉娘有愧,不單因為玉娘陪伴他多年。雖然他當初是年幼,經不起好奇誘惑,卻終究是他有負於人。可姚頓珠不同,他們成婚就是姚太后硬塞給他,更何況他們從頭到尾都不曾有夫妻之實。
這回姚家滿門獲罪,他雖廢了姚頓珠,卻賜了她宅子和錢財,並允許她再行婚配。她非要跑去庵堂,與他何干?如今,竟在今日這樣的好日子,惹到阿蕪頭上來了。
「來人!」
「算了。」蕪歌見他當真是動了氣,挽過他的胳膊,抽開那本佛經,隨手撂在桌案上,「在我們南方,只有孝感動天的孝子賢孫才會以自己的血為書,向蒼天祈福,保佑父母。難得她有這份孝心,今日是晃兒的好日子,何必為她掃興?」
拓跋燾這才稍稍收斂了怒色。
蕪歌偏頭,對婉寧道:「拿下去燒了。」
滿月宴,這回只有一帝一妃,場面極是融洽和諧。小皇子抓周,抓的是劍鞘,惹得拓跋燾驚喜不已。
「哈哈哈,朕就說,吾兒肖朕,將來文韜武略當更勝朕一籌。」
皇帝的爽朗笑聲,惹來一陣吹捧恭賀。拓跋丕投向蕪歌的眼神,若有深意。皇帝已經不止一次說這樣的話,這是有意立二皇子為太子的意思?
蕪歌回敬拓跋丕的目光,只淺淡地笑了笑,便移了眸。
若非滿月宴,蕪歌怕是還沒有單獨的機會見歐陽不治。
月華宮的涼亭里,秋風習習。
老頭子裝模作樣地為她把脈:「嗯,這些時日將養得不錯,從前虧的總算補回來幾分,只生養最是辛苦,你該好好調養才是。」
「嗯。」亭子里,只有婉寧和月媽媽相陪,蕪歌無所顧忌,「嫂嫂身子如何了?」
歐陽不治縮回手,聳聳肩,直搖頭:「那種病,還是心一小子更擅長些。不過,哪怕是他,也就是續命罷了,無法根治。」
「嫂嫂還有多少時日?」蕪歌問,聲音很清淡,聽得歐陽不治禁不住仔細打量她。
他輕嘆:「就這一兩年吧。」
蕪歌斂眸,濃密的睫在秋陽的映照下,在眼下投落兩扇陰影:「若是換心一,又能有幾年?」
老頭子不服氣了,嘟囔道:「那也多不到哪裡去?頂多也就兩三年吧。」
蕪歌深吸一氣,便不言語了。
老頭子等了老半天,見她沒再問話,只得腆著臉問:「你怎麼都不問我,為何丟下公主,而跑來魏國啊?」
蕪歌抬眸看著他。她一點都不想知道。
可老頭子卻偏偏跟她作對,嘆道:「丫頭,他很惦念關心你的。怕你身子虛,生養不利,便派了我來看顧一二,以應周全。」
蕪歌移眸看向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的樹葉,又看回他,避重就輕地嗔道:「你這老頭好沒良心。你今生都欠了我,難道不該是你良心發現,自請而來?」
老頭子自然知曉是哪裡欠了她,嘿嘿地撓了撓腦袋:「還是你了解老頭子我。哪怕沒誰指派,我都是會來的。只是,我哪裡有平城的消息?可不還得是聽那人說才知曉嗎?」
蕪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起了身。
老頭子一瞧,急了,瞟一眼她身側一左一右的嬤嬤和宮女,也顧不得了,道:「你怎麼都不問那人怎樣呢?」
「歐陽不治。」蕪歌正色地看著他,「你覺得你問這話,合適嗎?」
老頭子有些羞愧地垂眸,繼而,又愁苦地嘆氣:「我也算得上是你們的月老保媒。這輩子才說了一回媒,總不想是這樣的結果。」
蕪歌只睨他一眼,便信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