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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吾凰吾兒

  九月初六,是蕪歌的雙十生辰。


  她在月華宮已經住了一段時日。這日,拓跋燾召了徐慶之和心一入宮,為蕪歌祝壽。扶不禍不請自來,與她同來的還有另外一位不速之客,闊別許久的歐陽不治。


  那老頭子一見蕪歌那大如籮筐的肚皮,三步並兩步上前,大驚小怪道:「噢喲,丫頭,這怕是雖是都要生了吧。」


  蕪歌大腹便便,行動不便,一早就入了席,斜倚著大背椅,靠著厚厚的軟靠墊,悠然自得地笑了笑:「歐陽先生也來了,好久不見,坐。」


  那老頭托著下巴,將她好一番打量,嘿嘿笑道:「老夫賭你這胎一舉得男,不用把脈,光看面相就錯不了。」


  不禍躬身對著蕪歌和她身側的帝王鞠了一禮:「微臣見過陛下、娘娘。歐陽先生昨日抵京,知曉今日碰巧是娘娘生辰,便與微臣一同來了。未事先通傳,還望見諒。」


  拓跋燾睨她一眼,斂去眸底的不悅,淡聲道:「歐陽先生是故人,不必拘禮,坐吧。」


  那老頭不過草草拱拱手,就大咧咧地坐在了蕪歌下手。


  蕪歌笑看不禍:「不禍,你也坐。今日只是家宴,不必拘謹。」


  彼時,心一和慶之早已入席。不禍正巧落座心一正對面。兩人對視一眼,不免還是有些尷尬。


  慶之是一貫的冷口冷麵,倒無關場合。


  「今日是阿蕪雙十生辰。朕記得從前在神鷹別苑,我們也常一起用膳。過去如何,今日便如何。大家只當是在宮外頭,便可。」拓跋燾笑容可掬,微眯著桃花眼,舉杯道,「敬壽星。」


  大傢伙俱是舉杯。


  蕪歌以茶代酒,淺抿一口,又道了謝。


  壽宴有歐陽不治在場,倒是十分熱鬧。老頭子從北上一路的見聞,絮絮叨叨說回建康的趣事,聽得慶之都亮了眸子。


  蕪歌近日越發慵懶,雖惦記著要向歐陽不治打探嫂嫂的病情,卻曲肘托腮,聽得有些昏昏欲睡。


  「阿蕪,朕扶你進去歇會吧。」拓跋燾湊近柔聲道。


  「嗯,我確實有些倦了。」蕪歌攙上他的胳膊,笑對眾人點點頭,兩人便相攜著離去。


  心一的目光膠著在兩人的背影上,許久,才移眸,迎面卻撞見不禍探究的目光。他驀地紅了臉,有些心虛地斂眸。


  不禍淺抿一口清酒,微微搖頭。


  歐陽不治酒精上頭,還在越說越起勁……


  蕪歌挽著拓跋燾的胳膊,徜徉在幽靜的石徑上。為了分娩順利,她如今早中晚膳后,都要花些時辰散步消食。故而,拓跋攙著她出殿,她並未覺察異常。


  拓跋今日領她走的路,依舊是通往御花園的那處木槿花苑。這裡是去年新辟的。木槿朝開日落,瑩白、淺粉層層疊疊,瞧著很是賞心悅目。


  蕪歌每次經過這兒,都忍不住摘一朵木槿在掌中把玩。今日,也是如此。她一手挽著拓跋,一手一片一片地扯著木槿花瓣。


  「累嗎?」拓跋燾撫了撫她的手背,步子和緩,滿目體貼。


  「是有些吃力。這幾日總覺得肚子越來越重,直往下墜。」蕪歌噘嘴嘟囔,有些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撒嬌意味。


  拓跋燾伸手撫住她的肚子,嘆道:「若是可以,朕真想幫你捧一捧這肚子,讓你輕鬆些。」


  蕪歌噗嗤笑出了聲:「若是可以,你不如替我懷胎十月好了。」


  拓跋燾正經地笑了笑:「若是可以,也不無不可。」


  蕪歌不以為意地挑眉睨了他一眼:「說吧,今日帶我來這裡又是想了什麼鬼點子。平日里,可不曾走這麼遠的。」


  「知朕者,阿蕪也。」拓跋燾笑著住步,俯身一把抱起她,「還有段路程,還是朕抱你去吧。」


  蕪歌摟著他的脖子,怔忪地問:「這是去哪?」


  「驚喜。」拓跋燾對她眨了眨眼。這一路,他抱著她穿過木槿花苑,一路行到北宮牆,又抱著她徑直攀上了譙樓。「你看下面。」拓跋燾總算放她落地了。


  蕪歌隔著憑欄,俯視宮牆外頭,只見下頭密密麻麻的玄色兵陣,定睛瞧去,那些玄色的軍士竟然都是女子。


  「拓跋?」蕪歌一臉驚疑地看著身側的男子。


  拓跋燾牽起她的手,湊在唇邊吻了吻:「送給你的生辰禮,喜歡嗎?」


  蕪歌的眸子里蒸騰起一層輕薄的霧氣。她扭頭看向宮牆外,兵陣縱橫都是十人,前後呈品字排列,如此,便是三百人。


  「訓練一個暗衛,沒個三五年是不成事的。時間倉促了一些。這些都是朕半路尋來的,也就堪堪湊夠了三百。」拓跋燾又托起她的手背吻了吻,「不過,你放心,人雖少了些,但絕對可靠,生契,朕都壓在你的妝奩底下。除了生契,他們都是有些牽挂的,那些牽挂俱在朕的掌握。她們對你絕對忠誠。」


  蕪歌禁不住一手攀在憑欄上。她的目光落在黑壓壓的人頭上,眸中的霧氣越來越濃密。她扭頭,動容地笑了笑:「謝謝,這份生辰禮,我很喜歡。」


  「喜歡就好。」拓跋燾順勢攬了她入懷。他大手一揮,底下的女子齊齊一聲嬌喝,便練起拳腳和兵陣變幻來。


  「朕給他們想了個名字。」拓跋燾垂眸,撫著她的臉,微抬起她的下巴,與她的目光交融,道,「就叫吾凰營,如何?」


  蕪歌聽得分明,此吾非彼蕪。她問:「她們都是聽從我一人之令,對嗎?」


  拓跋燾點頭,毫不遮掩地說道:「嗯,你哪怕悉數派他們去建康行刺,也是可以的。」


  蕪歌怔了怔,旋即,垂眸,環著他的腰,貼入他懷裡:「謝謝你,阿燾。」


  「傻瓜,你我何須言謝?」拓跋燾回摟她,可還不曾收緊臂彎,就聽到她悶哼一聲。


  蕪歌捂著肚子,疼得微眯了眸:「嘶——呃——」


  「怎麼了?」拓跋燾急得變了面色,有些無措地攬住著她,穩住她的身形。


  「我好像快要生了。快送我回去!」蕪歌捧著肚子,倒還鎮定自若。只拓跋燾卻急得有些手腳無措,連帶著抱她的動作都笨拙遲鈍起來。


  「快,快宣御醫、穩婆和醫女。」還是宗和機靈,手腳麻利地張羅起來,「快,步攆伺候。」


  這一路明黃的步攆奔得飛快。


  蕪歌窩在拓跋燾懷裡,疼得滿頭是汗。待回到月華宮時,宮裡的宮人提前一步收到消息,產床都已經準備妥當。


  蕪歌被拓跋燾送回榻上時,淡青色的裙擺已染了血色。


  拓跋燾被請出內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動。不禍和月媽媽隨著穩婆和醫女守在房裡。


  蕪歌只覺得疼痛排山倒海,饒是她歷經千帆,卻也有難以承受之痛。雖明知痛呼無濟於事,她還是止不住溜出口的悶哼聲。


  殿外,拓跋燾聽著她的悶哼,越發著急,來來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


  心一雖是醫者,卻也入不得產房,只得呆愣愣地在殿外候著。


  慶之在蕪歌離席不久,就借故告辭出了宮。若是沒婉寧在,他或許會多留些時間,他都不知是如何頂著那樣哀戚幽怨又憐憫的紛雜目光,用完膳的。他覺得窒悶,便逃似地走了。


  當下,最氣定神閑的莫過於歐陽不治。老頭子還在貪杯地抿著清酒,一粒一粒地扔著炒豆子入嘴。


  「裡頭到底怎樣了!?」


  在拓跋燾不知道第幾回,恨不得闖入產房時,歐陽不治慢悠悠地開口了:「陛下稍安勿躁,頭胎都是要花些時辰的。」


  「花多少時辰?」拓跋燾急問。


  歐陽不治好生欠揍地反問:「陛下又不是頭一回當父親,怎的這都不曉得。」


  拓跋燾的面色變了變。他對玉娘心底是有愧的。


  歐陽不治捻起一顆炒豆子拋棄,湊著嘴一把接住,邊嚼邊道:「三五個時辰是常有的事。」


  拓跋燾的步子陡地僵住,整個人臉色都不好了:「這麼久?這該的疼啊。」


  心一聞聲,面色變了變。他記起,芷歌從前是最怕疼最怕苦的。


  歐陽老頭見兩個男人都是一臉呆愣,笑著直搖頭,還該死地聳了聳肩:「不然呢?要不怎麼說女人生孩子是在鬼門關前走一圈呢?」


  拓跋燾退走幾步,跌坐在榻上。這一路,他是看著阿蕪的肚皮一天天越來越大,撫著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打嗝翻身踢腿的。十月懷胎的艱辛,一朝分娩的兇險,他悉數都參與了。他心急地揉了揉臉……


  入夜,新月掛上月稍,里殿的悶哼聲越來越稀疏。


  「阿蕪,朕在外頭,一直都在,你挺住。」這已經不知道是拓跋燾第幾回急得貼近門口,扯著嗓子打氣寬慰了。


  蕪歌疼得渾身都微微彈起,一陣劇痛勝過一陣,可她卻是連悶哼的力氣都快耗盡了。


  終於,在她自覺瀕臨絕境,疼得快要虛脫時,整個身子一輕,神志都飄忽騰上了帳頂,耳畔響起一聲嘹亮的嬰孩啼哭。


  她解脫般大口呼氣,疲沓地閉上了眼睛,任由宮人們替她擦洗。


  「哎喲,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她聽到穩婆歡天喜地的恭賀聲,只是,實在是累得緊,她都睜不開眼。她又聽到一串急切的腳步聲,瞬時就騰到了身邊。


  「阿蕪。」


  她整個人都被裹進溫熱的懷裡。


  「阿蕪,我們有孩子了,晃兒,真的是晃兒。」


  她聽到拓跋燾狂喜到近乎語無倫次的聲音。她被他緊摟著,有些透不過氣來,卻連輕咳的氣力都不夠似的。


  拓跋燾這才覺察到她的異常,鬆開她,撫著她的臉,焦急地喚道:「阿蕪,你怎樣?阿蕪?快,傳御醫!」


  蕪歌清晰地感覺到御醫、不禍、心一和歐陽不治輪番進了殿,輪番給她切了脈。


  「底子到底還是虛了些。」


  「產後沉睡最是要小心……」


  她聽到醫者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不多時,月媽媽就來喂她喝湯。那味道,她清晰地感覺到是參湯。


  她好像睡著了,又完全是清醒的,只是睜不開眼。她的神志彷彿飄蕩在虛空的白霧裡。那裡,她似是見到了父親母親和哥哥們。她覺得好累,恨不能就此睡去。生下晃兒,就意味著大限之期將至了。她疲憊不堪,當真是不願去承受和面對。


  那些故去的人,有的在向她招手,有的卻恨鐵不成鋼地怒斥。


  「你沒資格死,好好活著,活出個人樣來!」


  「幺兒,替我守住齊哥兒,守住徐家的血脈……」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半生半死。


  她甚至夢到了阿車,依舊是少年模樣。他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的孩兒,我不強求他們一定要文武雙全,至少得有一技之長,文也好,武也好,哪怕經商也好,總要對社稷有所建樹。」


  她嬌嗔,「阿車,你想什麼呢?什麼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你當我是母豬啊?我才不要生那麼多孩子,痛死了。」


  生孩子,真的好痛。她卻不曾如年少時想象的那樣,為阿車生三個孩子。在夢裡,她都記得分明,她生的是晃兒,那是她和拓跋的孩子……


  蕪歌沉睡了一夜,拓跋燾就一眨不眨地守了她一夜。他在她耳畔不停呢喃,「別睡,阿蕪,快醒醒。」


  在念叨了成千上萬句醒來后,懷裡的女子,總算是睜開了眼。


  「阿蕪!」


  蕪歌在一片迷濛里,見到拓跋燾正一臉狂喜又后怕地看著自己,那雙桃花眼裡霧著輕薄的水汽。


  「嗯。」她嗯了嗯。


  「阿蕪。」拓跋燾不敢摟她,只覺得臂彎里的女子如一朵晶瑩剔透的琉璃,美輪美奐故而嬌弱易碎。他捏著她的手揉在掌心,又抬手疼惜地為她順了順發:「你昨夜真是嚇壞朕了。連晃兒都沒瞧上一眼,竟就睡著了。」


  「我太累了。」蕪歌的聲音輕得如一縷青煙。


  「朕的阿蕪受累了。」拓跋燾湊近,吻了吻她的額。


  「晃兒呢?」蕪歌仰著下巴,疲沓的眸子里點了亮光……


  襁褓里的嬰兒,生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皮膚,紅潤的嘴唇。蕪歌瞧著,莫名地覺得心底涌動著酸澀的甜蜜。她伸手,指尖輕輕點了點小傢伙的鼻子,笑了笑:「鼻子像父皇。」又划著他的眉:「眉毛也像。」


  拓跋燾低眸瞧著懷翼里的襁褓,頭先還未覺得這嬰兒有多像自己,經她如此一說,倒覺得越看越像。他瞧著瞧著就笑彎了眼:「吾兒肖朕,將來文韜武略當更勝朕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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