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芙蓉家書
瑞雪殿迎來了不速之客。
哪怕開著地龍,殿內暖烘烘的,芙蓉還是裹著厚厚的貂裘,懷裡捧著手爐,只露出一張極是蒼白憔悴的臉。
「皇上怎麼到我這兒來了?」她由嬤嬤攙扶著出來,對著來人不過草草行了個禮,就扭頭走去軟榻。
義隆已習慣了皇姐這樣不冷不熱,略帶嘲諷的語氣了。他也不知為何無意識地就走到了這裡,或許是往事不可追,他與皇姐同樣沉淪在不可追憶的過去。他急於找個同病相憐的人。他徑直落座了她的對面,打量一眼她的神色:「皇姐調養得不錯。」
芙蓉勾起一絲冷笑:「還能苟延殘喘一段時日。」
「皇姐好生養一段時日,等天氣暖了,朕差歐陽不治和老四陪你去新平。」
芙蓉猛地扭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皇帝。
義隆解嘲地笑笑。皇姐不知求了他多少回要去新平為亡夫掃墓,他都沒有應允。今日,也不知為何,就覺得一切都無可厚非了。
芙蓉打量一番弟弟的神色,隨即有些疲沓地斂眸:「皇上這回北伐是見著芷歌了吧?」
義隆輕聲嗯了嗯。
芙蓉抬眸,黯淡的目光總算亮了幾分,懷裡的手爐也擱在了案几上:「她怎樣了?」她早先問了歐陽不治,打聽到了小姑子的下落,知曉她失明了,這才不得不自行振作。一個盲女哪裡還有心力幫她照顧身後的一雙兒女?
義隆偏頭看皇姐:「她眼睛好了。」
芙蓉長舒了一口氣。
「皇姐不是一直想搬出宮,搬回公主府住嗎?朕吩咐人拾掇拾掇,等你從新平回來就徑直搬回去吧。」義隆的語氣有些疲憊。
芙蓉越發震驚,不解地看著他。
「徐府的宅子朕想送給小幺的商行。」
如此,芙蓉便知曉弟弟的意圖了,輕嘲地勾了唇:「皇上給了這麼多不願給的恩典,是要臣女做什麼呢?」
「你我不都想小幺回來嗎?」義隆說的輕描淡寫,「給她寫封信吧。」
芙蓉越發輕嘲:「你我何其自私?」她環顧四周,笑得眉眼彎彎,眼睛卻毫無光彩,「都這副光景了,還叫她回來做什麼呢?」她偏過頭,拷問地看著弟弟,「先不論依著她的脾氣,樂不樂意。你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她想如何就如何。」
這樣淺淡的話語,聽得芙蓉哈哈笑出了聲,笑到最後淚霧了眼:「若她想要哥哥活過來呢?皇上還能去地府把喬之接回來嗎?」
義隆看著有些痴狂的姐姐,深邃的眸子閃過一絲愧意:「皇姐,對不住。」
這句話催得芙蓉淚意噴薄,她哽咽著,許久,才道:「對不住還有何用?喬之過不過來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老三,你知道我有多想隨他去嗎?」
義隆覺得眉目微微有些澀,他轉過頭去:「皇姐搬回公主府後,物色幾個看得過眼的伺候著吧。」
芙蓉又是一臉震驚,淚都凝在了眼眶裡。她有些憤然:「皇上這是要我召面首的意思嗎?」
義隆的面色有些尷尬,卻也並未否認。
芙蓉又是哈哈大笑,臨了,她噙著淚掛著笑,盯著弟弟:「我哪有皇上的本事啊,心裡念著一個人,卻能轉身又叫那些采女貴人們接二連三地有喜。哼。」
「皇姐,人總是要往前看的,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不是嗎?」義隆有些迷惘地望著殿門。
芙蓉冷笑:「臣女受教了。只是皇上又要我寫什麼信呢?就你這副樣子,哪怕芷歌回來了,你們也破鏡重圓不了。」
「皇姐說的不錯,所以宮裡不會再有采女貴人了。」義隆解嘲地哼笑,「確實沒意思。」他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姐姐,「皇姐若是想通了,朕給你送信。」
芙蓉抬眸看著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沒用的,阿車。」
義隆的唇微微顫了顫,說出來的話卻很篤定:「不試過如何知曉呢?」
建康宮的團年,有人得意有人憂。郯郡徐府的團年,卻是一派苦中作樂的其樂融融。
過完初一,拓跋燾不得不回平城了。哪怕都臨近啟程,在馬車裡,他還纏著蕪歌膩歪著;「真不隨朕一同回京?出了正月和出了初一也無甚區別啊。」他摟著蕪歌,晃了晃她的腰:「阿蕪,隨朕一起回去吧,你出了正月再啟程,前前後後,我們又要分開一個多月。朕會很想你的。」
蕪歌有些好笑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要你想著我有什麼不好?」
拓跋燾佯裝惡狠狠地咬住她的指,含含糊糊地說:「阿蕪,你真是越來越會使壞了。」
蕪歌覺得這樣肉麻兮兮的道別是時候叫停了:「哪有點皇帝的樣子?舊年,我的眼睛還沒好,留在郯郡多有不便。如今好不容易復明了,我想陪陪家人。」說著,她抽開手,有些嫌棄地抽出帕子擦了擦手。
拓跋燾被她手中的動作給逗笑了,掐一把她的腰,悶笑道:「居然敢嫌棄朕?把朕惹急了,在這兒就把你辦了。」
在一起也有段時日了,可蕪歌對這個無賴的無賴話還做不到完全免疫。她羞紅了臉,捶了他一把:「快走吧。」說著,就逃也似地鑽出了馬車,只是,帘子掀開又落下那刻,又被那個無賴揩了一把油。
蕪歌羞赧又警惕地看一眼四周的護衛,也不曉得最後辣眼睛那幕有沒有被人瞧見。她氣鼓鼓地下車,只聽到那個無賴隔著帘子還在哈哈哈狂笑。
「真是個壞痞子。」她嘴裡細聲嘟囔著,搭著月媽媽的手一路疾走入府。月媽媽悶著笑,偷瞥一眼小姐。在臨入府門那刻,拓跋燾掀開車窗的帘子,笑著瞧了過來:「阿蕪,朕等你回家。」
蕪歌扭頭,噘嘴瞪了他一眼,就隨著月媽媽入了府門,身後拓跋燾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只是剛入府門,蕪歌就被門口直僵僵杵著的心一駭了一跳。心一肩上還背著個包袱。
「你?」蕪歌剛開口,就有些瞭然了,笑笑道,「快隨他們同去吧。不禍見到你一準很開心。」
心一的臉羞得陣紅陣白:「阿蕪,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覺得不禍那樣做,不太好,我得勸勸——」
「呵呵,知道了。」蕪歌笑著打斷他,「快去吧,再不走,他們可就都走了。」
「我也要走!」
蕪歌臉上的笑被不遠處的弟弟給驚了回去。
慶之也背著包袱,冷沉著臉,走了過來:「我要隨師父回京。」
「不可能。」蕪歌冷了聲,「你即便跟著他么出了府門,我也有辦法叫他們把你乖乖送回來。別做無謂的掙扎了。」
「徐芷歌,你以為你是誰!」慶之小小年紀也不知道為何,對著姐姐竟如此易怒。
蕪歌依舊冷冷清清:「父母不在堂,兄長不在堂。我這個姐姐就如母如父如兄,你說我是誰?」
「慶之,阿蕪,你們都少說一句。」心一回身相勸。
可姐弟倆還是對面站著,對視著互不相讓。
慶之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你休想我會接受你的安排,要什麼通房!」
「不要通房,那就娶親,納妾也行。」蕪歌此時口吻,當真活脫脫有了一些嚴母的意味。
慶之臉色慘白,嘴唇哆嗦嗦著:「徐芷歌,我沒再逼你了,你也別逼我!」
「我怎麼逼你了。你問問月媽媽,若是還在建康,是不是這個年紀,娘會為你張羅這些?」提到母親,蕪歌的眼睛微紅,「娘不在了,我這個做姐姐的理應為你安排。只不過稍稍提前了少許。」
她深吸一氣:「徐家嫡支只剩你了,徐慶之,傳宗接代是你肩負的責任。」
「徐家不止是我,還有齊哥兒!」慶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噙著滿眶的淚,嚷嚷道,「你有本事,把齊哥兒帶來這裡!拘著我生孩子,算什麼本事!」他說完,淚已淌了下來。
蕪歌看著眼前哭得傷心的小小少年,總算是找回昔日弟弟的一些影子了。在狼人谷頭一回重逢時,他就是這樣哭著撲進自己懷裡的。
蕪歌覺得眼角酸澀,走近伸手揩去弟弟臉上的淚水,慶之別過臉錯開她的手。
「好了。」蕪歌一把攬過早已高過自己一頭的弟弟,輕拍他的後背,寬慰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麼還哭?瞧著害不害臊啊。那些人你要是不滿意,我總不能塞給你的。你要想回京習武,出了正月與我同行。」
慶之沒再推開姐姐,一哽一哽的,哭得好不傷心。姐弟倆總算是臨時和解了。
只是,慶之到底逆不過姐姐和滿院的女眷連番相勸,在正月十六,納了一房妾侍,名叫婉寧。婉寧年方十八,是蕪歌找了好幾間牙行才定下的。
她身家清白,是家道中落,被繼母賣進牙行,為了給同父異母的弟弟娶妻。因著長相清秀,若非蕪歌出了高價,她必然就被賣進了青樓。
蕪歌見她性格靜婉,人品可靠,最可貴的是還稍微識得幾個字,當下問了她的意願。婉寧其實是不願入門為妾的,一直求著蕪歌只想在府里或商行為婢。
只是,蕪歌安排她見了弟弟慶之,正值婚嫁之齡的女子似是動了芳心,便默許了。
這親事只簡單置備了一席家宴,一頂紅色喜轎從商行後院將新娘子抬進徐府,一串鞭炮,便算是禮成了。
饒是如此,婉寧也是心懷感激了。靠買生契納進府的妾,照常理,連這些都沒有。
夜幕下,北風蕭索,蕪歌推開窗,仰頭望著院門口那兩盞紅色的燈籠在寒風這個搖曳,目光有些迷離。
「小姐。」月媽媽給她攏上貂裘披風,「夜涼,寒風傷人。」
「媽媽,我待慶之是不是太嚴厲了。」蕪歌望著天幕掛著的寒涼滿月,「若是換作是娘,她是不會這樣逼慶之的吧。」
月媽媽淚霧了眼,笑了笑:「夫人雖然性子好,執拗起來也是很執拗的。」蕪歌回眸,眉目蒙著輕紗,也笑了:「今日我瞧著那對新人,忽然有種娘親附體的錯覺,想來娘當時看著哥哥娶親,也是這般感覺吧。我家有兒初長成。」
月媽媽扭頭抹了抹淚,回頭時還是笑著:「嗯嗯,小少爺娶妻那日,小姐還會更開心的。」
蕪歌暗嘆一氣。曾經司空府的嫡公子徐喬之娶妻,可是驚動了整座建康城,而今到了慶之竟是這般光景,她時下其實是唏噓的。「但願吧。」
月媽媽蹙眉,猶豫了一二,還是開口了:「小姐,你莫怪老奴多嘴。魏皇待您好,您不如還是……還是……」老嬤嬤找不到合適的詞眼,只能支吾著后話,「哎,夫人在您這個年紀時都已經有了四少爺了。生兒育女還是要趁早。」
蕪歌有些發怔。她似乎從未想過這回事了,甚至歐陽不治和心一診斷她身子寒涼不易生養,她也無甚感覺。她再不會生出滿懷希冀,想要為那個男子生兒育女,將來兒孫滿堂的心思來了。
若是哪日她忽然想生個孩子,也只是像不禍那樣,單純地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吧。
她回過神來,笑著掩上窗戶:「媽媽,我有分寸的。」她不想讓老嬤嬤為她操心,便又笑了笑。
解決了慶之這個大難題,蕪歌正月的日程便算是了。餘下的日子過得飛快,她打理好商行,一切都安置妥當,已經決定帶著慶之和婉寧一同回平城。
婉寧和慶之的關係,說不上好壞。婉寧是一味的溫婉可人。慶之卻是冷口冷麵的,只是冷了半月,發現身邊的女子還是一味忍讓,他也不好再為難人了。兩人瞧著是融洽了許多。
若是沒有建康的來信,蕪歌覺得這個團年是極稱心的。
她合上信箋,她認得那確實是芙蓉的筆跡。所言的莫不過是不久於人世,臨終託孤的意思。
她推開門,徜徉在冰雪未融的院落,看著花木蕭索,心緒煩亂。歐陽不治曾信誓旦旦,醫好了富陽公主就回平城,一定要與心一和不禍在醫術上決一高下,可這麼久了,那老頭子再沒回來過。
其實,蕪歌早已猜到嫂嫂的身子怕是當真不好了,不全然是那個人的計策了。
富陽公主自幼受寵,在閨閣時是皇父寵著,出嫁了夫家寵著,沒經過磕碰。夫君離世,拖著一雙兒女,蕪歌能想象得到那個纖弱的女子怕是當真撐不下去了。
只是,建康是她萬萬不想回去的。
繞了院落半圈,她就打定了主意,先差信託六嫂去建康探望芙蓉,探探京中虛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