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以退為進
郯郡距滑台不過半日馬程。
一行人,用完午膳后啟程,在入夜時分,便抵達了徐家在郯郡的祖宅。徐獻之發跡后,雖不曾回郯郡,但祖宅一直有派人打理。加之,蕪歌北上魏國后,又陸續在郯郡置備了田地和宅子。如今,徐宅在郯郡已算得上是高門大戶。
只是,為了避世,這宅子是隱匿在郯郡北郊的僻靜山林旁。
文夫人率著徐家女眷,早早候在宅子外頭。
夜幕下,宅門懸挂的兩盞白燈籠,在北風呼嘯中,搖搖晃晃,格外刺眼。
馬車停穩,拓跋燾攙著蕪歌落下馬車。
文夫人和眾女眷,碎步迎了上來。
「大小姐!」
「姑姑!」
「幺妹!」
眾人的呼喚都夾雜著隱忍的哭腔。
蕪歌錯覺心口那個洞,又裂開了。夜幕下,她連站在最前面的文姨娘的身影都瞧不真切,只對著那堆黑壓壓的身影,喚了聲,「文姨娘。」
文夫人聞聲,熱淚噴薄。她上前來,一把握住蕪歌的雙手,哭道:「大小姐回來就好了。」
「對不起,姨娘。」蕪歌壓著嗓子,聲音很輕。
文夫人哭出聲來:「我知道你儘力了。生死有命,我兒孝義,他不冤也不悔。」這位曾經雍容華麗的貴婦,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裡變得形銷骨立。話落,她已是泣不成聲。
蕪歌的淚,無聲地落了下來。她攬過姨娘,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姨娘,哥哥們不會枉死的。」
「嗯,嗯。」文夫人早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親人重逢,直叫人窒息。
蕪歌見完徐府女眷,安頓下來,已是深夜。
依拓跋燾的身份,是萬萬不該留宿在徐宅的。只是,這位新帝打的是私服出巡的幌子,又極是胡攪蠻纏,非要賴著與蕪歌在同一個院落住下。
文夫人雖只是貴妾,卻是見過世面的,見拓跋燾的氣度,對他的身份已然猜到了幾分。不說徐府這滿府的女眷,便是兒子和夫主的大仇,也免不得要仰人鼻息,對拓跋燾的堅持,她便睜隻眼閉隻眼了。
昨日逃出滑台,萬分兇險,蕪歌的雪盲診療便耽擱了一日。今日,夜雖已深,心一還是不避嫌地來了蕪歌房間,為她切脈問葯和針灸。
月媽媽瞧著自家小姐的眼睛,在一旁默默地直落淚。
蕪歌閉目凝神著,任由心一紮著銀針,一動不動,只抓在扶椅上的雙手,因為暗暗用力,手背的筋脈都有些隱隱凸起了。
「若是疼,儘管出聲,不用忍著。」這句話,心一幾乎每天都在重複,只是,蕪歌從來不聽罷了。心一暗嘆一聲,下手更加小心翼翼。
「狼子夜回京了嗎?」蕪歌忽然問。
心一怔了怔:「不清楚,我離開時,他還在滑台。」
蕪歌道不清到底是憂心漢人河山被鮮卑人覬覦,還是終究是狠不下心腸,這半日來,她總有些忐忑:「他的傷,沒傷到要害,自保的功夫應該還是有的吧?」
心一的手頓了頓,心底很不是滋味,卻又有些釋然:「明明是善心,又何必親手造殺孽?既然下了葯,又何苦扎那麼一下?傷口雖小,卻極深,那個位置,癒合並不容易。」
「比起哥哥們的傷口,那一下算什麼?便是比起父親當日的傷,這一簪子也實在是太輕了。」蕪歌的聲音像是沒有溫度的。
「冤冤相報何時了?況且,萬鴻谷一事,依我所見,他的確不知情。」
蕪歌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我的眼睛,何時能完全復明?」
「快則三五個月,慢則一年半載。你近來,可有覺得——」
哐當一聲,竟是房門被踹開了。一陣疾風般的聲音,夾著雷霆之怒,正正沖著蕪歌疾奔過來。
「慶之,你這是做什麼?」心一見來者不善,一把攔住徐慶之。
慶之那張白皙的面容,早被憤怒扭曲。他用力掀開心一,伸手便拽過姐姐的手腕,猛一用力,幾乎把姐姐提拽了起來:「徐芷歌,你說!狼子夜是不是劉義隆!」
「慶之!」心一伸手阻攔,已是不及。
徐慶之半個身子罩在扶椅上,一手揪住姐姐的腕子,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你說!」
「九少爺,您這是做什麼?快放開小姐!」月媽媽衝上前想掰開慶之,卻被蕪歌比手止住。
蕪歌扭頭看著弟弟,連聲音都是波瀾不驚的清淡:「是。」
「你——」慶之氣得呼吸難平,話也哽住,「你——」他氣得說不出話,只手下的力道便加重了幾分。
「你左不過是想問,我為何沒殺他。」蕪歌被弟弟掐住喉嚨,清冷的聲音微有卡頓,「殺了他,你我也活不了,而袁齊媯只是從皇后變成太后,借著檀家的那個皇子,她若當真與邱葉志有勾結,說不定還有勢力,能扳倒檀道濟,做這天下的無冕之主。到那時,我徐家的仇還有何人去報?」
慶之冷笑,眼角滲出淚來:「徐芷歌你說謊!你不過是狠不下心,下不了手罷了!我徐家的人都死絕了,你還捨不得殺了那個負心人!你怎麼對得起父兄,怎麼對得起你的姓氏?」這樣瘋狂的質問,讓他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
蕪歌的臉因為缺氧,而紅了。
「慶之,快鬆手!」心一急忙來掰扯慶之的手。
慶之呼吸難平地喘息著,最後惡狠狠地甩了手。
「咳咳——」蕪歌捂著脖子,大口呼吸著。
慶之指著姐姐:「徐芷歌,這一路,你都在阻止我掀開那張面具,不就是怕我殺了他嗎?要不是歐陽老頭說漏嘴,你是這輩子都要把我蒙在鼓裡吧?報仇?你何必自欺欺人!劉義隆才我們最大的仇人!」
「放肆。」屋外,傳來男子不怒而威的清淡聲音。
眾人聞聲望去,是隔壁被驚動的拓跋燾。
「你有什麼資格,指責你姐姐?要不是你自作主張,不自量力,幾次三番落入劉義隆和邱葉志之手,你姐姐會受那麼多磨難和委屈?你若想殺劉義隆,自己憑本事去殺,怪你姐姐一個目不能視的女子作甚?」
慶之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心氣還是難平。
拓跋燾冷沉著臉走了進來,屈膝俯身,便要查看蕪歌的脖子,「給朕瞧瞧。」
蕪歌撥開他的手:「不必。」
拓跋燾吃了個軟釘子,起身扭頭對慶之再次訓道:「依朕看,徐司空府一眾人等獲罪,並不冤枉。」
這次,不僅是慶之怒目而視,便連蕪歌也震驚不滿地看向拓跋燾。
「司空大人當年的確是用了計謀,間接害得胡家滅族,劉義隆一為母族復仇,二為重振朝綱,問罪司空府,並無不妥。你姐姐比你明事理,若說仇怨,萬鴻谷才是仇,邱葉志和袁齊媯才是你們的仇人。」
慶之雖然滿心不忿,只覺得這些都是歪理,可真要反駁卻是詞窮,尤其是這樣的話,還出自一位君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在哪個國度都被國君奉為真理。
「你要報仇,自己學本事,自己報。你姐姐,是朕都不捨得說半句重話的人,你竟敢對她動手,若不是念你是朕的小舅子,朕今日就剁了你。」拓跋燾陰沉著臉,說出來的話卻是弔兒郎當,毫不正經。
慶之惱羞,臉色陣青陣白,轉身氣鼓鼓地奔出了房間。
「慶兒!」蕪歌想叫住弟弟,卻只見那模糊的身影跑得頭也不回。
月媽媽因為皇帝這句「小舅子」而老懷安慰,一個勁給心一使眼色:「小姐,老奴先下去給您熬藥了。」她又叫心一:「少爺,您先頭說哪味葯要格外小心來著?」
這味葯自然是子虛烏有的。心一雖心底莫名地難受,卻是配合著月媽媽道:「我陪你同去吧。」
待兩人走遠,拓跋燾拖著綉凳坐在了蕪歌對面,伸手便想抬起她的下巴,查看傷處。
蕪歌拂開他:「我都說無礙了。」
「你啊。就一窩裡橫,只對著朕是一味的得寸進尺,對你那不爭氣的弟弟,倒是縱容溺愛得很。」拓跋燾酸溜溜地輕責。
蕪歌被他說得臉皮都有些掛不住:「拓跋燾,我已經說過了,正月十八的婚禮不算數,我也不是你的什麼昭儀妃子。當初的那筆買賣,你這回接應我們回郯郡,就算是一筆勾銷了。」
「你想得美。」拓跋燾有些惡狠狠的。
蕪歌愕地看向他。
拓跋燾傾身,抬手一把勾著她的脖子,額抵著她的額,聲音驀地溫柔了:「你走後整整一年,哪怕人不在了,還是無時無刻不在招惹朕,連夢裡都在招惹朕。你折磨了朕整整一年,竟想一筆勾銷了?朕一早就警告過你,朕可不是好招惹的。」
深夜,是極適合說情話的。
只是,蕪歌卻只覺得煩躁。她錯開臉:「拓跋燾,我承認,從前,我的確是想謀你的心,為了魏國的凰位和火凰營。可是,現在——」
拓跋燾輕笑著打斷她,呼吸灑在她的臉上:「現在有何不同?難不成你手無寸鐵,竟妄想能殺得了宋國的皇后和國舅帝師?難道你當真不想殺劉義隆?」
蕪歌的心震了震。
「阿蕪,你需要朕。」拓跋燾說這些話時,很是對自己不屑,只是,整整一年的時光,教會他一個現實,他愛眼前的女子。若不能得到她,他今生都將抱憾。大丈夫不拘小節。在他看來,這個女子哪怕現在需要的只是他的權勢,未來,更需要的會是他這個人。
他的話帶著幾分蠱惑:「朕也需要你。阿蕪,朕思慕你。」
「拓跋燾,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蕪歌問,這樣額抵著額,呼吸交纏著呼吸,她的臉因為羞窘而發燙起來,只是,她不容自己狼狽和退縮。
「朕很清楚。」拓跋燾如是對她說,更像是如是對自己說,「現在想謀心的人是朕。而你,已經謀得了朕的心。有了朕的心,這天下,你想殺誰,都只是時日之差。而火凰營,遲早也是你的。」
蕪歌心底鎮壓的心魔,在蠢蠢欲動。她竭力按捺著:「你當初不是要我以心換心嗎?可是,拓跋燾,我今生都不會有心了。」
拓跋燾勾唇,輕輕啄了啄她的唇,在蕪歌惱羞地一把推開他時,他已抽開了身。他唇畔的笑容更甚:「你才十八歲,這麼早就斷定今生,未免言之過早。我從前,的確是想用你的,來換我的。可惜。」他玩味而笑:「朕不爭氣,先動心了,免不得是要吃虧的。」
他斂笑:「只是,阿蕪,你遲早會愛朕的。」
蕪歌下意識就說:「不會!」說完就有點後悔,她早已沒有任性肆意的資本了。她雖沒想清楚前路,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卻並無不妥。
拓跋燾依舊是笑:「你會的,阿蕪,因為你終究會發現,朕是這世上最愛重你,最值得你依靠的男人。」
「拓跋燾,你搞錯了。我是不會仰人鼻息而活的,更不會依附於某個男人過活。」蕪歌有些羞憤。
「你是朕的凰,的確是無需依附於任何人活,包括朕。」拓跋燾起身,「早些歇著。明日還得啟程去平城。」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拓跋燾,我不會隨你回平城。」蕪歌說得篤定。回平城,意味著她將面臨和建康類似的窘境。
只拓跋燾卻全然不以為意,施施然出了屋。
翌日,蕪歌還是隨拓跋燾啟程回平城。原因無他,徐慶之竟然走火入魔般,要拜魏國第一勇士樓婆羅為師。
蕪歌原本是想,留在郯郡,至少寧靜度日一段時日。只是,徐宅一夜,不過區區幾個時辰,那種空氣里都瀰漫著的壓抑哀傷,讓她著實喘不過氣來。
徐府的遺孀們整日以淚洗面,在凄冷的冬夜,似乎都夾雜著她們壓抑的低聲哭泣。
在拓跋燾死乞白賴鑽入馬車,執意要與蕪歌同乘時,蕪歌再次義正言辭:「拓跋燾,我說最後一次。我徐家女兒,即便是再落魄,也是只為妻不為妾的。你的昭儀,我無心去當,也不能去當。這是我徐家的家訓。」
說她自命清高也好,以退為進也罷,這當真是她的底線。即便她落魄到不得不出賣皮囊,仰人鼻息而活,她也不願意為妾作小。
這回,拓跋燾一改弔兒郎當的做派,斂眸,神色很是沉鬱:「阿蕪,姚太后一族勢雄,朕如今的確還不能隻手遮天。立后,的確還時機不成熟。但是——」
「不僅如此,劉蕪歌的身份,已被玉娘頂替,這已成既定事實。」蕪歌很清淡地打斷他,「姚太后便是那個昭儀之位都不見得甘心給我,更何況是魏國的后位?」
「阿蕪——」
蕪歌又打斷他:「拓跋燾,我真的無心參與魏國的皇室之爭,更不屑與後宮的鶯鶯燕燕爭風吃醋。即便沒有火凰營,沒有皇后之位,我也能想其他法子報仇。現如今,我只想早些治好眼睛,僅此而已。」
許久,拓跋燾都沒再說話。
蕪歌只模糊地看到他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心底到底有些不忍和不安,她道:「拓跋,我真的很感激你救我逃出生天,可是——」
「別說了。」拓跋燾打斷她,聲音帶著無奈和疲憊,「朕不逼你。」
蕪歌的心才稍稍安落,卻又聽他道,「你不願隨朕入宮,朕絕不逼你。朕給你想要的自由和你想要的一切。朕在京郊有處別苑,很適合休養——」
「拓跋燾。」蕪歌打斷他,金屋藏嬌這種事,她萬萬是不想再來一次了。
只是,拓跋燾卻輕笑著說道:「你容朕把話說完。你也可以住回永安侯府,隨你。你們漢人不是有首名曲《鳳求凰》嗎?朕是真心思慕你。你只把朕當做是個思慕你,一心追求你的普通男子就好。朕會等到你心儀朕,願意接受朕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