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集 不歡而散
當時,義隆只覺得可笑至極,捧起花,轉頭吩咐茂泰:「去,好生養起來。」
那個女子一陣風似的衝出書房,一路出了王府。他沒追出去,更是連半眼都懶得捎給她。
他原以為,那個噘嘴生氣,總是不消一炷香就泄氣的任性丫頭,熬不過三日就又要找由頭找他的。
可是,足足三個月,他都再沒見過她。
期間,他去徐府找徐湛之下棋練武,不下十趟,給足了她台階。
可她當真再沒出現過。
那是義隆第一次感覺到他其實並不討厭那丫頭。許是看她在眼前晃蕩習慣了,那段時日,他總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麼。
湛之笑話他,「行了,別掰扯你那花拳繡腿了。欺負你這麼個害了相思的人,我勝之不武。」
義隆不懂何謂相思,但的確是想見那丫頭。不曾料想那丫頭氣性這麼大,他決定大事為重,不與個小丫頭片子較勁。他原以為在他派茂泰送去那盆蘭花時,這場拉鋸戰就該休戰了。
可是,蘭花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茂泰卻沒帶回隻言片語。
徐家的獨女,真是被寵慣壞了。他當時也動了氣,於是,又拉鋸了個把月。
那是除了這次退婚,他們分開最久的一段時日。他雖沒如現在這般思卿如狂,卻已周身不自在,尤其是在棲霞山遇到踏青的她。
十四歲的她,已芳華初現,在一眾貴女里亭亭玉立,最為耀眼。她只冷淡地隨著眾貴女,向他行了禮,卻看都沒看他一眼。
四個月未見,她的個子高挑了不少,粉嘟嘟的臉頰也明艷了許多。
「怎麼?氣還沒消啊?」義隆費了好些功夫,才支開了那些貴女。
可她仍然冷淡地不看他,「王爺說笑了。臣女還有事,告退了。」
「小幺!」那時的他,把謀情當作報仇的手段和謀略,也把哄她看作是卧薪嘗膽的犧牲,也不顧登徒子之嫌,一把摟住她,半哄半訓,「好了,你的氣性,真是太大了。我不想再由著你的性子,也是為你好。」
「誰要你的好。把手鬆開。我再也不要見你。」
如今回想,義隆還是覺得那個氣鼓鼓的小丫頭,刁蠻得可愛,也著實難哄,「好,不是你想再見我,是我想見你的。這總可以吧?」
「微臣替小女多謝皇上的厚愛,只是,人死不能復生。可惜微臣只有幺兒一個獨女,沒有女兒再送進宮裡了。」
耳畔響起的老謀深算之言,喚回了義隆的思緒。得寸進尺的老東西,他動怒了:「徐——羨——之——」
「臣在。」徐羨之半躬著身,分明一副謙恭模樣,可微弓的脊樑卻總給人一種傲慢至極的感覺。
「你留她在手上又有何用?她畢竟是你的親骨肉,你當真就不為她想想?」義隆按捺著心口翻湧的怒意。他都一退再退,退到這般田地了,這老東西還想怎樣?
徐羨之只當是在聽個笑話。方才一番算計,他已有了決斷。為了區區一個妃位,召女兒回建康,縱然女兒能誕下皇嗣,立為儲君,那也是好些年後的事了。而眼下,他已有了彭城王這個挂名女婿,又即將有魏皇那個異族女婿,雖無十足勝算,卻足以搏上一搏!
他的老妻也是他的心頭好,憑什麼你一個豎子逼死了她,還想魚與熊掌兼得?這一生,他都活得精明理智,只當下他卻想恣意縱情一把!
徐羨之心底冷哼,面上卻露哀戚之色:「莫說幺兒已逝,便是她在世時,微臣其實是問過她的。」他搖頭:「我兒高潔,言明了『身為徐家女兒,只為妻不為妾』。皇貴妃再尊貴,也是個妾。皇上的美意,幺兒是無福消受的。」
徐羨之全然不理會義隆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更何況,微臣之所以認定了椒房殿是元兇,並非蓄意攀咬,而是幺兒臨終前指證。」他直勾勾地盯著義隆,慢吞吞道,「幺兒說『帝后同心,上位者所賜不敢辭,請父親不要追究了。』」
義隆聞言,臉色煞白,狠一捶棋笥,皓白棋子飛濺:「一派胡言!」
徐羨之頷首:「自然是一派胡言,是幺兒想岔了,自幼相識一場,皇上豈會賜死她?故而,微臣才堅持要為幺兒討回公道。」
義隆的臉色因「賜死」二字褪得煞白。小幺當真是如此想他的嗎?
在見到徐羨之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那刻,義隆只覺得氣血上涌,怒不可遏。這個老東西是在撒謊,故意膈應他,惹怒他!
「滾!」他一刻都不想看到這個老東西了。若是從前,他只是單純地想報殺母之仇,他心底對眼前這隻老狐狸其實生不出老師那樣深切的仇恨。可當下,他當真恨得牙癢了。
「臣遵旨。」徐羨之施施然行禮,心滿意足地出了殿。
義隆卻是煞白著臉,呆坐了許久。
茂泰猶豫了很久,才躡手躡腳去收拾濺在地上的棋子。忽地,頭頂冒出主子莫名其妙的問話。
「她當真會以為朕想殺她嗎?」
茂泰手中的棋子啪嗒掉了一顆在地上:「呃——怎麼會呢?」他想寬慰主子幾句,卻也不知如何開口。
「她是那樣想的吧。她一直就認定了狼人谷是朕指使的,也認定了朕想逼死她,才連累了她娘。」義隆怔怔地低喃著,「她認定了朕是個卑鄙無恥的負心小人。」
茂泰低埋著腦袋,心裡又畏懼又心疼。主子的隱秘心事,他其實已經覺察到了,可不曾料想主子會這般說出口。他很想安慰主子:「皇上說徐小姐沒死,奴才原本是不太相信的。可今日見徐大人這番做派,奴才反倒覺得,徐小姐應該還活著。」
義隆回過神來看他。
茂泰篤定地點頭:「肯定還活著的。只要還活著,皇上總能找回她的。」
「她不會原諒朕的。」義隆輕若無聲地低喃,揮了揮手屏退了近侍。待殿門合上,他仰頭倒卧在榻上,無聲地盯著屋頂。
徐夫人的死訊傳來那刻,他的心其實有一霎是慌的。
小幺今生都不可能原諒他了。
他以為他毫不在乎。
在徐府點亮了滿院的喪燈那刻,他的心其實也是慌的。那個曾經被繡花針扎一下都會喊疼的女子,竟然用這麼狠絕的苦肉計,金蟬脫殼,走得杳無蹤跡。她該是有多恨他啊?
他以為他可以做到毫不在乎。
可如今,徐羨之隨隨便便一句謊言,他分明知道那是謊言,卻還是萬蟻噬心。
他受不了耳畔不時響起那句「卑鄙」。他受不了她竟會那樣看他。
她曾那樣「相愛不疑」地愛著他。
平坂之難,見到她驚喜若狂的笑靨時,他心底是震撼的,也是震怒的,「你跑來做什麼?這裡刀槍劍雨、波譎雲詭,隨時都可能殞命!你不留在建康城,跑這裡來添什麼亂?」
「我可沒添亂。我沿途都給哥哥和阿康留了記號。他們很快就會找過來的。」小幺的笑是他見過最動人明媚的,「再說,即便是死也沒什麼大不了。戲本子里,桃園結義時不也常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要是不走運,一起死在這裡,想必來生也還是會在一起吧。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幾時和你桃園結義了?」對那個女子,他其實從來都氣不起來。
「你跟二哥結了,不也算是跟我結了嗎?」那女子笑得沒臉沒皮,可頃刻又嬌俏地呸了呸,「哼,又被你繞進去了。誰要當你的妹妹?」
「小幺。」他張唇無聲地喚了喚。
在平坂之前,徐芷歌只是一枚麻痹徐羨之那隻老狐狸的棋子,那時,他都已經決定用后位為餌,麻痹徐羨之,榨乾徐家獨女最後的利用價值,給那隻老狐狸始料不及的致命一擊。扳倒了徐羨之再廢后,迎娶阿媯……徐芷歌的死活,他刻意忽略了。
可是,平坂終是讓他改了主意。那個被他喚作「小幺」的女子若是成了他的結髮妻子,他背棄的就不僅是莫姨的囑託,更有難以割捨的結髮之情。
他原以為他在意的是人倫,可是失去小幺的三百多個日夜,讓他漸漸明白,他改主意退婚,提前向徐羨之發難,全然只是因為他愛她。
他默許宮嬤嬤的行徑,也只是想逼她向現實低頭,安分地咽下那個她不甘心的貴妃之位。他是想兩全其美,享齊人之福的。
可是,事態終究脫離了掌控。他早知她是倔強的,卻沒料想她會決絕如斯。
他從秋蟬嘴裡得知,她連來生之約都許給了阿康。那樣的約定何其荒誕,他卻覺得如鯁在喉。
他已經失去了她的今生,便連來世也沒有了?
用儲君之位相易,是他的終極一搏,可在徐羨之眼裡,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話。
徐羨之——朕不信逼地你走投無路,你還能嘴硬。
……
建康宮北角,冷宮。
義隆登基后,居住於冷宮的前朝妃嬪宮女悉數被遣送出宮。這裡就徹底荒棄了。
落日西斜,時已六月,牆角的荒草叢裡竟飄起零星幾點螢火蟲。隱匿在牆角的身影乍看猶如鬼魅。
齊媯不由膽怯地住步,隨侍身側的貼身宮婢翠枝嚇得拽著主子縮了縮。
齊媯不悅地看一眼翠枝:「你去院門外守著。」
翠枝瞥一眼牆角的人影,怯生生地退到院門外。
邱葉志回首,半張臉匿在斗篷里,神色陰鬱。他折腰:「草民見過皇後娘娘。」
齊媯警惕地瞟一眼院門,語氣有些急切:「先生免禮。不知先生有何事相商?」她出身小吏之家,后位本就不穩,尤其是義隆廣納後宮后,更是如履薄冰。帝師捎信有要事相商,相約她來此地,她猶豫再三還是赴約了,只是,心底終是忐忑。萬一被那些虎視眈眈的后妃知曉她與外男相約,哪怕再是正經的事,也會被添油加醋,害她百口莫辯。
邱葉志似知曉她的顧慮:「娘娘放心,此處荒蕪,鮮有人來。草民來時,已打點妥當,不會給娘娘遭來麻煩。」
齊媯的心稍安,走近道:「先生如此急迫地找本宮,莫非出了大事?」
邱葉志點頭:「娘娘可知,皇上還在找徐芷歌?」
齊媯故作鎮定道:「皇上一直懷疑中毒案是徐家離間彭城王與皇上的陰謀,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據本宮所知,到統領一直在調查此事。」
「如果只是尋找證據,倒也罷了。可惜。」邱葉志搖頭嘆息,「皇上怕是深陷情關,難以自拔。皇上為此甚至還宣召了徐羨之。」
齊媯的臉白了白:「先生是說皇上有意與徐家言和?」
邱葉志的臉色沉了沉:「或許吧。承明殿里的君臣相談,草民不得而知,只是,看情勢,很是不妙啊。」
齊媯的心懸在了嗓子眼。她的后位,甚至是她的性命,是橫在徐家和皇上之間的最大障礙。一旦皇上與徐家言和,將置她於何地?可殺母之仇,是死結啊。她輕喃:「不會的。」
邱葉志搖頭:「難說呀。皇上的母族被滅滿門時,皇上才不過一歲,稚子並無切膚之痛。而徐芷歌離開,卻是真真切切的相思之痛。草民擔心皇上英武蓋世,卻難過情關,如今已是箭在弦上,稍有猶疑,只怕就落入萬劫不復之地。」
他慨嘆:「娘娘與皇上伉儷情深,萬望娘娘力挽狂瀾,一定攔住皇上。」
齊媯只覺得冷得透心:「先生所言甚是。只是,本宮深居內宮,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況且皇上最忌憚後宮干政,本宮——」
「娘娘莫再自謙了。」邱葉志打斷道,「狼人谷之計,娘娘殺伐決斷,地勢、時機、人心算無遺漏。」
齊媯的面色變了變,買兇狼人谷擄劫徐芷歌,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啟唇想否認,卻又咽回了話。眼前的帝師是隆哥哥最敬重的人。若能收為己用,就此聯盟,於她是莫大的助力。不過一瞬猶豫,她就有了決斷:「先生不是外人,若有指教,不若直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