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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集 討價還價

  一口氣飛奔數十里,鄰近郯郡,拓跋燾的親信率軍來迎。


  「既然安全了,那就此別過吧。」蕪歌早在途中,與拓跋燾分騎兩騎。她草草拱拱手,便驅馬作勢離去。


  「阿蕪!」拓跋燾叫住她。他笑:「不是要我身邊的位子嗎?和我一同去郯郡吧。」


  蕪歌回眸,定定地看著他:「我還有事要辦。等你回京,我會去討債的。」


  拓跋燾勾了勾唇:「好。記住,過時不候。」


  蕪歌挑眉:「你還是小心回來晚了,被罰利息吧。」說罷,一緊韁繩揚鞭而去。


  待人走遠,樓婆羅湊了上來:「主上,您不會是當真了吧?娶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為妻,於您,是大大的不利呀。」


  這次,崔浩鮮有地與政敵統一戰線:「不錯,此一時彼一時,左不過是做些其他補償罷了。」


  拓跋燾斂笑,不悅地掃向二人:「說話不算話,烏龜王八蛋。」他冷哼,「你們好樣的。」


  樓婆羅和崔浩相覷一眼,尷尬地低了頭。


  「這玩意兒跟狗皮膏藥似的,悶死了。」拓跋燾撕下臉上的絡腮鬍,厭嫌地隨手甩給樓婆羅和崔浩,惡狠狠地瞪了瞪兩人,「你們,好自為之。」說罷,一甩鞭子揚長而去。


  樓婆羅和崔浩又相覷一眼,悻悻地一人抓著一把絡腮鬍,扔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們的主子,萬般皆好,除了風流,還有些弔兒郎當,不著邊際。


  ……


  蕪歌驅馬,跑出一里地,確認拓跋燾一行瞧不見他們的蹤跡了,便整個人都泄了氣一般,幾乎是從馬背上滑下來的。


  「小姐!」十七飛身過去扶住她。


  蕪歌穩了穩,頭昏目眩的感覺褪了一些:「沒事。找輛馬車,去最近的村鎮,歇上兩日再啟程。」


  「是。」十七遞了個眼色給隨行的死士,待死士領命辦事後,才扶著蕪歌走向路邊的大樹底下,「小姐,您先休息一會。」


  蕪歌閉著眼,無聲地點了點頭,由著十七一路慢吞吞地扶行至樹底下,靠著樹榦坐了下來。


  心一自始至終都只頓在不遠處,靜默地看著。


  許久,蕪歌才睜眼,便看到心一正定定地看著自己,眼神寫滿了失望和憂慮。她有些惱羞:「別忘了,你只是我名義上的哥哥,在魏國,你萬事都得聽我的。」


  「即便你的命不是你的,那也是你母親的。你這樣不愛惜自己,可問過徐夫人在天之靈?」


  蕪歌蒼白的臉色,因慍怒染了一絲淺淡的紅暈:「閉嘴!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心一也動了氣,氣沖沖地疾步過來,躬身,一把奪過蕪歌的腕子,覆手診脈。


  蕪歌抽手,還來不及動作,已被他點穴止住。「你——」她氣急,「你哪裡有半點和尚的樣子?你的佛主沒教你平心靜氣嗎?」


  心一怔住,覆在蕪歌手腕處的頎長手指也僵了住。他看向她的臉,目露疑惑又無措。自己是怎麼了?為何近來頻頻動氣,半點不似自己了?


  蕪歌見他這般神色,有些心虛地斂了眸:「對……不起。」


  心一鎮了鎮心神,抽回手,恢復了清清淡淡的慈悲僧侶模樣:「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不是貧僧。」他從袖口抽出一個瓷瓶,塞在蕪歌手裡,便直起身:「這些藥丸,治標難治本。杜鵑紅傷了根本,你若依貧僧叮囑,修習心法,靜心休養,堅持一年半載或許可以將養回來。」


  他頓住,壓了壓莫名涌生的煩躁,又道:「像你如今這般折騰,你是一時半會死不了,卻也熬不過三五年。到時候,只怕你的使命還沒完成,也沒給徐家留下什麼後路,就撒手去了。」


  蕪歌如今已摸清了眼前和尚的脾氣,他說話這般刻薄,便是生了大氣了。命是他救下的,她不服軟不行:「知道了,我心裡有數。謝謝。」


  心一自以為是平心靜氣了,可聽著更像在撒氣了:「你且再忍耐一段時日,等入了平城,認了親,做實了你和拓跋燾的婚事,貧僧就走了。」說罷,轉身就走。


  「喂,心一。」蕪歌喚他,他卻頭也不回。


  ……


  蕪歌在鄰近郯郡的村落,歇了足足兩日,才養回點精神,啟程去魏國都城平城。十日後,她接到線報,拓跋燾取道郯郡,西伐胡夏,首戰告捷。


  拓跋燾西伐,絕非臨時起意,更不可能是受徐湛之言語的觸動,放過大宋邊民。


  胡夏始皇赫連勃勃病重,太子赫連昌勢弱,諸皇子對皇位虎視眈眈,奪嫡內訌不斷,關中大亂。拓跋燾此行是去趁火打劫的。


  如此也好,至少故土是安寧的。蕪歌放下心來,一路走走停停,靜心將養,抵達平城時,已是一個月後……


  南面建康朝廷,得了拓跋燾西伐的消息,皆是長舒一氣。


  這場虛驚,最大的贏家當屬司空大人。長子被奪情擢升為戶部侍郎,二子被兩度奪情,擢升為護國將軍,老爺子徐羨之被聖旨恭敬地迎了回朝,雖未加封,但一門雙傑,一時真是風光無限。


  承明殿很沉寂。新帝似乎是識了時務,成了啞忍的俊傑,未再對徐家出手,倒叫一旁坐山觀虎鬥的護軍將軍檀道濟隱隱著急。尤其是那日朝後,新帝竟單獨宣了徐司空入承明殿寢殿下棋。


  君臣二人棋藝相當,早些年沒少對弈言歡。


  而今,再度對坐,卻已是物是人非。


  內殿,香薰裊裊。


  徐羨之是一貫的老臣持重,端坐榻上,沐著熏香,或沉思或落子,鎮定果敢。


  義隆卻有些心不在焉,皓白的棋子不時頓在指尖。


  徐羨之在白子再度頓在新帝指尖時,出聲了:「這套白羽墨玉棋,是幺兒收集了好幾年岐山黑玉和羊脂白玉,又請了襄陽第一巧手雕琢的。微臣原以為,這是那丫頭送給微臣的壽禮——」他惋惜地搖頭,唇角還噙著一絲慕儒的慈愛笑意:「當時,真是叫微臣好生失望吶。」


  這副棋的來歷,義隆自然是知曉的。便是今日擺出這副棋來,也是他刻意的,「小幺待朕,一向很用心。」


  徐羨之臉上的笑意斂去,嘆息中夾著一絲嘲諷:「皇上英明,登基以來受朝臣百姓愛戴。幺兒確實生了一雙慧眼。」


  義隆並不理會他言語里的嘲諷,依舊清清淡淡:「她的眉目,確實生得好。」


  徐羨之挑眉,靜待著對手切入正題。


  義隆把目光從指尖的皓白棋子上收回來,看向老謀深算的臣子:「她在哪?」


  徐羨之迎著對坐的目光,頓了許久,才道:「皇上那日也瞧見了,彭城王帶著她——」


  「她在哪?」義隆微揚了聲線,打斷他。


  徐羨之嚅了嚅唇:「恕微臣愚鈍,不明聖意,還請皇上明言。」


  義隆早料到會是如此。若非實在是上天入地都查不到蛛絲馬跡,他決計不會下口諭宣他入宮。他隱忍地重複:「朕問你,她如今身在何處?」


  徐羨之也不打太極了,只無聲地看著義隆。


  「把她還給朕。朕封她為皇貴妃,封徐府為一等肅毅伯府,世襲罔替。」義隆依舊語氣清淡。


  徐羨之目露一絲詫異,旋即,又隱了下去。他將捏在指間的墨玉棋子扔回棋笥,目光卻落在那顆棋子上:「只怪幺兒命薄,枉死半年有餘,真兇仍逍遙法外。若是皇上下旨賜死椒房殿元兇,幺兒在天之靈才能得以寬慰吧。」


  義隆暗暗舒了口氣,老狐狸肯討價還價,證明她真的還活著。他的指滑過棋笥里的皓白棋子,小幺很喜歡抓起一把羊脂玉白子翻飛在指尖把玩。那樣的景緻,今生都難再見了。他暗吸一口氣:「除了椒房殿不能動,愛卿想要什麼,說說看吧。」


  徐羨之的目光從黑玉棋子上收了回來,起身長揖:「微臣惶恐。小女已逝,微臣除了為女伸冤,別無他求。」 區區一個伯爵之位,並不足以讓他動心。雖然他對把女兒送嫁魏國異族仍耿耿於懷,但寧為雞頭,不為鳳尾,他的女兒既已得了拓跋燾的許諾,在異族為後,也好過在這裡為妃。只是,劉義隆此番服軟,倒真是出乎意料吶。


  義隆從不曾料想,有朝一日,會與眼前的殺母仇人,如此討價還價。他心底懊惱至極,卻也無可奈何。過去的三百個日夜,他都掙扎在有苦難言的隱秘痛楚里。那個明媚不可方物的女子,原以為可有可無,可欺可棄,卻莫名地叫他牽腸掛肚了三百個日夜,且有愈演愈烈,折磨他一世的架勢。


  他暗吸一氣,頎長的指抓起一把羊脂白玉棋,用最清淡的語氣說著自己的最底線:「朕的太子必由小幺所出。」


  徐羨之還在躬身長揖,聞聲,富態的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動。呵,原來,這個豎子也動了真情。真是報應不爽。他只覺得神清氣爽,心底的肚算盤乒里乓啷地飛速算計著。


  義隆的手鬆了開。他暗中觀察了仇人多年,自然知曉如何打動他。他心有萬分不甘,卻也知曉有舍才有得。他早該知曉那個女子倔強如斯,如何甘心接受恥辱的貴妃之位?


  那年,他剛出宮立府,阿媯在他十九歲生辰那日,送了他一盆君子蘭。茂泰許是見他喜愛蘭花,特意將那盆花養在了書房最顯眼的位置。


  只一眼,就被那個嬌橫善妒的女子瞧見了,「哪來的花,看著這麼味美?秋嬋,去,扔荷花池裡餵魚。那群錦鯉正餓得緊。」


  當時,他就坐在書案前,怎可能容許她糟踐阿媯的心意?只一個眼神,就嚇得秋嬋縮回了手。


  記憶里的小幺從來都不怕他,瞪一眼秋嬋,就自己動手了,「看來這花來頭不小啊。」


  「徐芷歌!」他連名帶姓地喝止她。


  前一日阿媯才看著他默默落淚,「隆哥哥,我在王府外面等了一整天,怕被人瞧見,只能躲得遠遠的。給你煮的長壽麵,是娘親教的,可惜,糊了也涼了,只剩這盆花了。我幾時能堂堂正正為你煮碗長壽麵,就好了。」


  對阿媯,他一直心懷愧意,心底有多愧疚,語氣就有多凶:「放下!」


  小幺當即就放下了,花盆砰地砸在地上,泥土碎屑濺了一地。「看來真的來頭不小啊。」她嬌橫地咬唇,眸子里有淚花在閃爍。


  他最討厭徐家人的驕橫妄為,懶得再看她一眼,便躬身去拾那株蘭花。


  「劉義隆!這是哪個女子送你的?值得你如此!」


  他沒看她,也聽得出她哭了。對於縱容她任性這點上,他早已厭煩透頂了,當即捧起了那株蘭花。


  「劉義隆,你放下!你要是留下這株花,我——」哭腔明顯頓了頓,才道,「我就再也也不要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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