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割袍斷義
一道泥色身影從火光那邊走來,躬身道了句:「阿彌陀佛。」他接過徐羨之的話:「貧僧心一,是金閣寺的和尚,也是此次徐施主中毒的救治大夫。杜鵑紅是西域最陰狠的毒藥,中毒者不斷吐血,直到血盡而亡。這毒最狠辣之處在於即便不內服,也能通過皮膚滲進身體。而且,中毒者的屍身一旦腐爛,藏在血脈里的毒液便會滲透蔓延,危及其他生靈。故而,貧僧提議火化。」
義隆只覺得這是一派胡言,眸子里儘是寒意:「出家人不打誑語,看來你這個和尚是做膩了。」
心一回得極是平淡:「貧僧並無虛言。皇上若是不信貧僧,大可去找其他醫者。毒聖歐陽先生也在府上。」
義隆的面色微變,緊盯著心一,眸中寒意愈甚。
兩人對視許久,義隆才道:「來人,滅火。朕倒要看看這毒有多狠辣。」
即刻,到彥之便領著隨行的禁衛衝上前滅火。
喬之欲起身撲上去阻止,被父親攔下。
徐羨之叩首喊道:「皇上,萬萬不可!小女已逝,萬請皇上給小女留點體面!」
這聲疾呼驚醒了痴癲的男子。他看著幾個禁衛竟提著水桶上前,作勢要滅火,他蹭地彈起,展臂攔在大火前,吼道:「住手!我看誰敢!」
禁衛停住,到彥之回頭望向主子。
義隆斂眸,揚了揚下巴。這便是繼續的意思,到彥之雖也覺得不合情理,還是揮手示意禁衛滅火。
義康素慕遊俠,算得上是個練家子,一手掀開一個禁衛,卻阻不住源源不斷上前的禁衛。
幾桶水澆在了柴堆上,噗——澆起一股濃烈的煙氣。耳畔全是火被澆滅的滋啦聲響。
義康急瘋了,掀開手頭那個禁衛,也不顧上滅火了,扭身沖向義隆,伸手便糾住他的領口:「劉義隆!你個王八蛋!」他揮拳,卻被義隆扣住手腕。他反手,繼續攻擊。
到彥之領著禁衛想上前護駕,卻被義隆一個眼神殺退。
兄弟倆你一拳我一掌竟打了起來。
義康邊打邊罵:「王八蛋,快叫他們住手!住手!」他急瘋了,出招早沒了章法,幾招下來便被義隆反扣著手制住。
喬之急著想上前。「喬兒。」徐羨之沖兒子微微搖頭。喬之不解地看向父親,徐羨之仰頭看天,深吁一氣:「萬般皆是命。人死如燈滅,都不重要了。」
義康被壓服在地,絕望地看著那堆火苗越來越小,最後颼地一陣風吹過,便滅了個乾淨。「啊——」他掙扎著狂吼,血紅的眸子淌出淚來。
「送彭城王回府。」義隆把義康交給到彥之,卻不料義康此時竟猛一用勁,掙開到彥之,便沖向那堆灰燼。他撲通跪倒,埋頭扎進那堆灰燼,抱著那堆殘骸,乾嚎起來,「啊——啊——芷歌,對——對——不——不——」他窒息般哽住,嚎啕變成了低喃:「對不起,是我沒用,沒護住你,是我沒用……」他喃喃了不知道多少句「對不起」。
義隆怒地看向徐羨之,深邃的眼眸微眯著,透著涼涼的殺意。
徐羨之表情漠然:「王爺對小女一往情深,兩人雖只是議親,尚未完婚。但王爺想以正妃之禮迎小女入葬祖陵,百年之後好合葬。微臣覺得其情可憫可嘆,便應下了。」
「徐——羨——之——」義隆幾乎是咬牙喚出這一聲。
徐羨之拱手躬身:「微臣在。不知皇上是不是已下決斷,捉拿椒房殿一眾犯事的奴才嚴加審問?」
義隆胸口起伏,接不下后話。他自幼少年老成,早練就得喜怒不形於色。可如今——他深吸一氣,才道:「人已成灰,徐愛卿有何證據證明是椒房殿下毒?又有何證據證明——」他指向那對灰燼:「那個人是徐芷歌?」
灰燼那頭,義康的背影僵了僵。
徐羨之直起身來,冷冷地望著天子剛要開口——
「劉義隆。」義康釋開懷裡那堆不知是柴還是骨的殘骸,緩緩扭頭。他原本穿的是一件銀灰色長袍,身上乾涸的褐紅血漬就已極是刺目,而今又沾染了黑漆漆的炭灰,便愈發形如鬼魅。他爬起身,走向敬之愛之十餘年的三哥。
他的眸子血紅,臉上的淚痕芡著炭灰,狼狽至極:「三哥,如果你今日不賜死袁齊媯,這便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三哥!芷歌是我的妻子,我不容她枉死,袁齊媯必須死,椒房殿的那幾個奴才也統統要陪葬!」
義隆好不容易抑制的怒火又燃了起來。「愚蠢!」他冷斥,「看看你這副樣子!這只是個局,一個騙你這個傻子的局!」
義康緊咬著牙根,眸里又有淚意翻湧:「局?她就躺在我懷裡,滿身都是血。」他低頭,抬拳捂著胸口:「這裡,都被染紅了。你知道那血有多燙嗎?」淚啪嗒落在手背上,腦海又浮起訣別的那幕。義康的心抽得生疼,她臨終時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刮鱗刀,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口。
「對不起,阿康,我……來不及做你的……新娘了。好可惜啊,你那麼好,可惜……我從前都……看不到。看到時……已經……太遲了。來世吧,阿康。」
「我不要什麼來世,我只要今生,你挺住,心一解不了,歐陽不治可以,你挺住,再等一等。」
「我好……冷啊,阿康,我好像……要飛起來了。來世吧。你……要找到我。」
「我不要!不要!」
芷歌顫抖著撫住義康的臉,蒼白的指滑過他的唇,「你低頭……你離我太遠了……嗯……再近一點……嗯……」
義康的唇又像沾了柔嫩的輕吻,上次是苦的,這次是澀的,是自己的眼淚。他想起,她最後的話,「我……做好記號了。」
義康的心像被凌遲,他覺得他也沒今生了,他活不了了,他的心,在那一吻結束就已經隨著她一同死了。他猛地抬眸:「袁齊媯,你是殺,還是不殺?」
義隆的唇角搐了搐。他鎮了鎮氣,才道:「你真是愚不可及。」
義康一手撩起衣襟袍角,滋啦——他撕碎袍子,颼地拋向空中,銀灰色的布料殘絮般飄落:「你我從今往後再不是兄弟!」
割袍斷義?!
「劉義康!」義隆動怒了,「你醒醒,看看清楚,這裡到底誰才是你的親人!」
義康卻比他更怒。他指著那堆灰燼:「那是我最親的人!」他又指回天子:「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遲早會殺了她。」
義隆怒急攻心,再度說不出話來。
義康已轉身,對徐羨之拱手道:「岳父,本王想接她的骨灰回彭城,即刻啟程。」
徐羨之點頭:「好。小女便拜託賢婿。」
義隆看著眼前翁婿和睦的畫面,氣得攥緊了雙拳。
彭城王,走了,懷裡兜著一個朱漆燙金的骨灰盒。
天子,也走了,帶走了從睡夢裡揪起,半醉半醒的歐陽不治。
……
承明殿里,歐陽不治頂著酡紅的面頰,連喝了三碗醒酒湯,才稍稍醒過神來。
「朕叫你去徐府是診脈,一探虛實。你——」義隆今天極其易怒,指著歐陽不治的鼻尖,忿忿地直呼氣。
老頭子撥開他的手:「已經現了死像,診脈有個屁用?你以為老子想喝酒?老子是想不出辦法,才喝的。上次你中毒,老子喝兩壺酒就想通了。這次——」他攤開兩個巴掌:「老子喝了十壺!十壺!」他直搖頭:「還沒想出來,人都要醉死了。皇上就別怪罪了。」
義隆的面色嘩地變了;「你——說什麼?」
老頭子攤開手,聳聳肩:「老頭子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沒想到竟折在杜鵑紅上。」他猛打一個酒嗝,嘆道,「晚節不保喲。」他覺得口渴,伸手便拿起案几上的茶壺倒起水來。
義隆與他對坐,猛地一個彈起,揪住他的手。乓地,茶壺砸落。
「哎喲喲。」老頭子手背被濺出的滾水燙得直喊疼。
義隆分明也被燙到,卻銅皮鐵骨般沒半點反應,只近乎半拎起他,急問道:「你說她——她——真中毒了?!」
老頭子怔了怔,點頭道:「真!珍珠都沒那麼真。」
「是——徐芷歌?」義隆問,聲音微微不穩。
「那丫頭老頭子認得。」歐陽不治嬉笑,「處子紅嘛,老頭子記得。」
義隆的手驀地鬆了下來,整個人頹然地坐在榻上。「不可能。」他低喃,「絕不可能!」
歐陽不治輕嘆:「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有那麼一點捨不得也是難免的。」
義隆猛地抬眸看向他,眸光很是犀利。
老頭子也不怕,嘆道:「那丫頭是個好的。只可惜……」他搖頭,「死的太早,死得太慘了。」
「歐陽不治,徐羨之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不惜犯欺君之罪?」
這樣的質問直叫歐陽不治忙喊冤枉,「皇上這可就是冤枉老頭子了。老頭子我之所以叫不治,是有三不治。達官貴人不治,窮凶極惡不治,看不順眼不治。」他搓搓燙紅的手,又吹了吹,「要不是看在你師父份上,老頭子我連你都不治,更莫說那丫頭了。徐羨之那老匹夫,老頭子我是最看不慣的,被他收買,我呸!」
義隆的唇角微搐,半晌,才問:「她……真的……」
老頭子見他半晌也沒吐出那個死字,有點捉急:「死了!雖然沒親眼看到她死,不過,在我醉死之前,瞧著她是沒多少活頭了。」
義隆的唇角劇烈地搐了搐。他抿抿唇,再抿抿唇,在眸光不穩那刻,猛地扭頭,沖外殿道:「來人!秋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