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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浴火涅槃

  九月初十,明明不是深秋,天地卻是一片蕭索昏暗。夜風捲起枯敗的落葉,呼啦啦地飛拽上天,南城的馬道上,不斷有飛騎疾馳。


  沿街的攤販,識趣地早早收了攤。瞧這陣狀,怕是出了大事了。臨街的店鋪也早早打了烊。只餘下零星幾個多事又不怕事的百姓,忍不住拉開門臉探頭張望。


  鄰近城南的酒館,半封著門臉,幾個遊手好閒的漢子一邊嗑花生米,一邊打聽著八卦。


  「今兒個是怎麼了?」


  「南城怕是出大事了。」


  「南城?哪個大官府上。」


  「噓——我表舅是在南城打更的,聽說啊。」小廝壓低聲音,賊兮兮道,「是徐司空府出事了。」


  半醉的漢子頓時來了興緻:「徐家不才死了人嗎?怎的?又死人了?」


  「噓——」小廝索性把茶博士撩到了一邊,湊近悄聲道,「昨夜裡,半個太醫院都被召去了。今兒一早,金閣寺的心一大師也被請了去,下午啊,連臨城裡的名醫世家彭千手也被拉過來了。」


  有人訝道:「彭千手不都八十了?早不看診了呀?」


  「司空大人哪管這些?聽說是一路官兵開道,硬是拉著老爺子上門的。要不我表舅怎麼會知道?」小廝越說越帶勁,「就是彭大夫精力不濟,一路顛簸暈在了徐府門前,彭家的孫子立時就跟官兵吵起來啦。這都是我表舅親眼瞧見的——」


  「去去去!活不幹,盡闖禍!」掌柜的趕過來,削了小廝一耳刮子,又向醉漢們道歉,「各位客官,小店小本經營,議論官家是大罪,還望客官們高抬貴手,莫再說了,老小兒給各位賠罪了,這裡送上一壺醉八仙,各位慢用。」


  眾人一陣鬨笑,便又繼續說道城中其他的八卦。


  只這司空府,當真中了市井的猜測,出了大事了。


  丑時三刻,司空府的燈籠,一律換成了白色,便連府門口的燈籠,臨近寅時時,也換成了白色。


  芷蘭院,丫頭婆子哭聲震天。雜役後房最隱蔽的角落,棍棒杖打聲,求饒聲不絕於耳。


  司空府亂了。


  寅時,承明殿的寂靜也被打破了。


  「不可能。她怎麼會死?」劉義隆穿著鬆鬆垮垮的單衣,一看就是剛從睡夢中被擾醒,連衣裳都來不及整理,就出了內殿,「歐陽不治呢?他怎麼說?」


  到彥之微埋著頭:「歐陽先生進了司空府後,就沒再出來。」


  「那如何就說人死了?」


  「司空府已經點起了喪燈。府里,金閣寺的和尚已經開始做法事了。」


  「朕問的是徐芷歌!」義隆驟地起身,邁近幾步,怒道,「她人在何處?!」


  到彥之抬眸,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主子。不都說了,她死了啊。他卻不敢再重複方才的話,只道:「我們埋在徐府的眼線,幾乎全都折了去,微臣得不到——」


  「不中用的奴才,死有餘辜。」義隆冷厲地打斷他,「朕問的是徐芷歌!誰親眼看到她死了!」


  到彥之沒見主子這般動怒過,下意識地縮退了一步。


  義隆卻一把揪住他的領口:「秋嬋呢?她就沒傳消息出來?」


  「她是徐小姐的貼身侍女,那樣的情況下,她必是要寸步不離守著的,傳消息出來怕是不容易。外院的線又斷了,她如今恐怕有消息也傳不出來了。」


  義隆撂開他,沖茂泰道:「朕要出宮,即刻。」


  茂泰怔了怔,立時,飛奔出殿。


  待聖駕抵達司空府外時,天已微微明。司空府外,一眾僕人跪迎聖駕。家主徐羨之不在,便連嫡少爺徐喬之也不在,只剩一個瘦瘦的小小少爺,渾身微顫著跪在最前頭。他身邊跪著的富陽公主,面容憔悴,眼圈紅腫,挺直著身板,直直地盯著已馳到近旁的聖駕。


  府門口的白燈籠,搖曳在秋風裡,像極了傳說中的招魂燈。在他們頭頂上落下斑駁的光影。


  義隆落車時,掃一眼眾人,便正正看到那兩盞燈籠,深邃的眸立時就眯了眯:「摘下來。」


  茂泰和到彥之詫異地互視一眼。到彥之依言上前去摘燈籠。


  「慢著!」富陽公主尚未平身,跪著急急喝止。她朝那身玄青常服叩拜一禮:「死者為大。心一大師正在做法,這燈摘不得。還請陛下恕罪。」


  「人沒死,做什麼法?」劉義隆踱近,微微躬身,俯視著芙蓉,「皇姐,欺君是株連九族的重罪,皇姐竟也跟著他們瞎胡鬧,置家法國法於何地?」


  芙蓉仰頭看著她,淚迷了眼:「芷歌死了。」她舉起雙手,素白的袖口上一灘褐紅色的血漬,在微光下頗是觸目驚心。她哽道:「這是她的血。她吐了好多血。渾身的血都好像吐乾淨了。」她絕望地捧高雙手:「你看看,這就是你的皇后乾的好事。」


  義隆的目光落在那灘血漬上,思緒飛回了平坂。那次她的腿被暗器所傷,流了很多血。他打橫抱著她,她裙角的血漬滲到他的袖口,染紅了他的整個胳膊。


  那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竟在心底對自己說,今生都不會讓她再流血了。


  那個在記憶里嬌嗔嬉笑的女子,是知曉他是見不得她受傷流血的,故而,徐家父女便聯手來了這招苦肉計吧。


  義隆不適地收回目光:「老四呢?叫他滾出來。」


  芙蓉垂下手去,臉上掛滿淚痕,卻是笑道:「我還以為你來是想見她最後一面呢。卻原來是。」她笑著直搖頭:「你若不殺了你的皇后,小四是不會原諒你的。」


  「你起來。」義隆覺得越來越煩悶。他俯身貼近姐姐,壓低聲音道:「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皇姐你身為皇家公主,連起碼的防人之心都沒有,一世懵懂無知,被人利用。皇姐你該醒醒了。」


  芙蓉哭著又笑著:「該醒醒的是誰?是你的皇后在香囊里下毒,害死了芷歌。你睜開眼看看,你為什麼不過問半句她的不是?天子犯法與庶人同罪。」她止了笑,硬聲道:「皇后殺人,也要償命。莫說小四不會放過她!我也不會!」


  義隆直起腰,冷聲道:「既然說朕的皇后殺了人,便帶朕去看看苦主的屍——」最後那個字,他原本也是不知為何說不下去的,而芙蓉身後竄起撞來的身影恰時打斷了他的話。


  「王八蛋!你還我姐姐!」慶之衝上來,便要揍天子,被芙蓉驚恐地一把拽住。


  小小少爺用的是蠻勁,芙蓉一個女子自然是拽不住的,反倒把自己給絆倒了。慶之撲了上去,眼看拳頭就要落在那襲玄青常服上,卻猛地腕子一疼,整個人都被到彥之拎了起來。


  在到彥之堪堪要把這犯上的小子扔出去時,義隆出聲:「彥之,開路,別的人不必理會。」


  到彥之卸下不少力氣,甩開慶之,便隨著主子入府。


  慶之還要上前,被老管家急急忙忙地招呼小廝給堵了下來。


  「公主,您怎麼了?沒傷著吧?」丫鬟伸手去攙芙蓉,卻叫芙蓉比手止住。芙蓉一手揉了腰:「可能是扭著了,無礙,讓我緩緩。」


  眼見義隆主僕幾人的背影越行越遠,再耽擱便要追不上了,芙蓉只得強撐著攀住丫鬟婆子:「扶我起來。」


  ……


  義隆對司空府的格局,了如指掌。他一路健步如飛,徑直就往芷蘭院走去。只是,腳下的路,再是熟悉不過,當下卻又陌生的很。


  一路都是引路招魂的白燈籠,白晃晃得刺眼。和尚們誦經的低沉聲音浮在灰濛濛的天空, 周遭的氣息都是沉鬱的。


  義隆走得很急。


  芙蓉氣喘吁吁地在後頭追,近乎小跑卻還是落下不短一段距離。


  陡地,義隆住步。


  芷蘭院那邊的天空,明明是正南方,卻映著旭日東升才有的絢麗紅光。空氣里瀰漫著煙氣,是柴油混雜著香料的味道。


  「著火了?」到彥之忍不住出聲。


  可是,整個徐府並不見有人救火。


  義隆扭頭,問詢地看向芙蓉:「怎麼回事?」嗓際像被院子裡頭的烈火隔空炙烤,莫名地湧起一股不適。


  芙蓉住步,痴惘地望著那片紅光,淚再次迷了眼。她雙手合十,虔誠地祈禱道:「浴火涅槃,求佛祖祐芷歌來世順遂。」


  「不可能!」義隆怒地打斷,逼近幾步,「皇姐你陪著徐家人做戲,做得過了。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芙蓉合著手,痴惘地看向他:「做戲?皇上既然說這是戲,那你把芷歌變戲法變出來啊。整個徐家人都會感念皇恩的。」


  義隆有些迷惘地看著姐姐,試圖從那滿臉的淚痕翻尋做戲的悲傷。然而,他找不到。


  「愚不可及。」他失望透頂地看了眼姐姐,轉身便朝那片火光疾步走去。


  義隆踏入芷蘭院時,燎原的火勢已漸漸頹去。只那團火還清晰可見架在柴堆上的是一副擔架。火舌將那副擔架牢牢纏裹,看不清那擔架上的是什麼。


  不,是看不清那擔架上躺著的是誰。


  不,那擔架上其實已經沒有誰了。


  已經快燒沒了。


  一群和尚圍著火光打坐,正在誦經做法。


  和尚的正中,癱坐著一個男子,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狀若痴癲。他低埋著頭,肩頭簌簌,背脊頹然地弓著,一抽一抽的。


  梵文誦經里,夾雜著痴癲男子低沉絕望的抽泣。


  義隆認出那是老四的聲音。他怒極:「阿康!給朕滾出來!」


  痴癲的男子,像尊石像,充耳不聞地兀自抽泣著。


  隱在圍牆暗影下的兩道身影卻踱了出來,是徐家父子。


  徐羨之踱到亮光下,沒有行禮,只定定地看著天子。隨在他身後的嫡子,也沒行禮,望向天子的目光遠不如父親隱忍淡定,那雙泛紅的眸子清晰地透著肅殺之意。


  義隆冷看著他們:「徐愛卿真是好謀略。」


  徐喬之聞聲,泛紅的眸子充了血,作勢就要上前,卻被父親攔手阻住。


  徐羨之抖開袍角,跪下行禮。喬之雖心有不忿,卻還是隨著父親跪下。


  「小女芷歌昨日應皇後娘娘之邀,赴椒房殿的宮宴,得娘娘賞賜一枚香囊后,回府便吐血不止,今日便夭了。金閣寺高僧心一大師說小女中的是西域劇毒,杜鵑紅。」徐羨之埋頭叩首,「微臣膝下只有一女,微臣將她捧作掌上明珠,不料遭此毒手。微臣懇求陛下徹查此案,還小女一個公道!」


  喬之也隨著父親叩了下去。


  義隆冷冷地看著這對父子。炙烤臉龐的火勢越來越弱,他的心卻越來越悶。


  得不到回應的徐羨之始終沒抬頭。喬之亦然。


  半晌,義隆才道:「既是公案,愛卿緣何要將苦主燒了?這豈不是幫著元兇毀屍滅跡?」


  徐羨之聞聲抬頭:「皇上有所不知,此毒霸道,因『杜鵑啼血』而得名,無色無味,極難發覺。中毒者——」他哽住,極力隱忍住悲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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