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為你指一門親如何
堪堪巴掌長的金製算盤在修長的指間一個旋轉,冬月清冷的日光中閃爍的金光點點也泛著冷意,精致小巧的珠子在微有薄繭的指尖調動下上下躍動,便自有一番讓人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花九微眯了下眼,第一次覺得原來算盤也是可以撥動的如此好看又有韻味,然後她的視線不自覺移到息先生那張白到微泛青的臉上。
此刻的息先生抿著唇,他眼也不眨地盯著段氏,那種麵無表情的神色恍若冰川,最終,他右手食指指腹一點算盤金珠,那珠子啪的下落,他嘴角就翹起一絲的弧度,“五夫人,上月欠四十八兩十三銅又八文,上上月三十二兩,上上上月……”
五夫人段氏的臉瞬間就變了,她嘴唇囁嚅了一下,神色不安地看向息老太爺,“太爺,我……”
息老太爺的白須胡子抖動了一下,他將龍頭拐杖一揮,氣的就想打人,然而,那一杖終是沒有落下,“息先生,賬目是何內容?”
息先生慢條斯理地將算盤金珠歸位,半垂著眼瞼,眼線帶著狹長流光,“上月,段府綢莊賒欠,五夫人作保,上上月……”
息先生的話還沒說完,段氏噗通一聲當即跪到地上,往前朝息老太爺那邊爬了幾步,“太爺,媳婦不是故意的,媳婦這就讓娘家將銀兩給補上……”
息老太爺的麵色鐵青,他雙手我拐杖頭重重地跺了下地麵,“好啊,好啊,息府的綢莊都成了你們自個娘家開的了,想拿就拿,想賒就賒,還作保?這是當我已經死了麽!”
其他人皆沉默地趕緊低下頭,唯有段氏伏跪在地,身子顫抖,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娘?祖父,你要處罰就處罰華月吧,母親也是沒辦法。”這當,聽說靈堂出事的息華月趕了過來,他之前被段氏關在房間裏不得外出,見今天這事難以收場,便有那機靈的小廝婢女將他悄悄放了出來。
“祖父,母親也是一時糊塗,自古有父債子還,這母之過自然也可以由子償還,所以,祖父,您就饒了母親吧,她婦道人家,哪裏經得住。”息華月在婢女的攙扶下,清朗容顏上有潮紅,卻是神情有些激動,他走的很慢,但很堅定。
息老太爺的眼睛睜的更圓了,他的白須髯胡翹起抖了抖,惡狠狠地掃視了跟在息華月身後的幾個婢女小廝,“誰讓你們通知大公子過來的,要是他有什麽,就是杖斃了你們幾個都不夠賠!”
那話語裏的意思,就隱有擔心流露出來,這是吃準了老太爺在小輩裏麵,最為寵愛息華月的心思。
花九微翹的唇尖點了一下,勾起的弧度有著嘲諷的意味,她淡色的眼眸在段氏麵上掃視了一圈,眼見她眼角隱約有怨毒的暗芒一閃而逝。
“上半年,共計兩百一十二兩九文七錢。”息先生幽幽的聲音傳來,他摩挲著金算盤邊角,說的漫不經心。
話落,息老太爺差點沒被氣的吐血,要知道息府那綢莊加起來半年的盈利不過五六百銀子左右,好點的時候才能到七百多兩而已,但這裏麵單是段氏娘家就賒欠了一半,就是一大家子趕著做新衣穿,也根本用不了那麽多布匹錦緞啊,那麽兩百多兩的綢緞布匹都用到什麽地方去了,就很值得玩味一番,要知道,息府看到姻親的麵上,段府到自家鋪裏買東西都是算的低價。
“查,息先生查清楚這些綢緞布匹的走向。五媳婦限你三天之內不管用什麽方法都必須要將這賒欠給填了,至於你本人,便按家法處置,以儆效尤。”息老太爺雖然年紀一大把了,但做起事來依然雷厲風行半點不含糊,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
“祖父……”息華月還想說什麽,但就是連他自個都覺得沒臉,但看著跪在地上可憐兮兮的自家娘親,又覺得沒辦法。
聽到這聲喚,息老太爺冷冷地看了息華月一眼,就將他未出口的話全部堵了回去,“帶大公子回院。”
然後他扶起息老太婆,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又帶了些笑容,“息七小媳婦和息先生,跟著我過來。”
話還未完,老太爺便牽著息老太太拄著拐杖,顫巍巍的也不要人扶,就朝主屋那邊去,對息子霄的屍身,從頭至尾卻是沒看一眼,也未關心是否有損。
息先生將算盤收至袖中,緩緩地將所有在場其他人看了一圈,才施施然跟在息老太爺身後,也不說上前攙扶一下,隻落後半步,已示身份差異。
“來幾個人,打理一下,將靈堂暫設在外守著。”雖說花九才進門而已,但指揮起下人來,沒幾個敢有怨言,剛才那陣仗所有人都看見了,段氏那性子他們可是清楚的很,又潑又辣上躥下跳就是個極不安分的主,哪想今日卻栽在這裏。
說是栽在息先生手上,還不如說是息七少夫人的手裏,畢竟這麽多年,要是息先生有心抖露一些什麽出來,那還不早就說了,偏生的卻是在七少夫人進府後,才有動作,明眼人都知道,那是息先生在護著七少夫人,於是心中對花九的認知瞬間提了個高度,畢竟誰也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點把柄被握在掌管息府賬房的息先生手裏,總歸小心點是沒錯的。
係老太爺這邊的主屋書房,花九卻是第一次進來。
才一進門,她便聞到一股淡淡的花檀香味,醒神安寧的檀香味中摻入了點清新的薄荷花籽,焚之,便有很好的提神作用。
花九的視線習慣性的梭巡,終於在書房進門的角落發現擺著一樽蓮花多孔熏香爐,那爐上孔處,正徐徐飄散出幾縷幽幽青煙,那煙霧瑩然不散,在爐上方凝結為一朵或含苞或盛開的蓮花形狀,最後有風一吹,才散去。
來書房之前,息老太爺卻是吩咐了婢女帶著息老太太在院子裏坐會,這地方的熏香他卻是覺得不怎麽適合老太太,故很注意的沒讓她進來。
“老七孫媳婦,這才進門兩三日,就出了這樣的事,你要我如何能信你可安穩的在息家呆上五年?”花九才一踏進門,便聽聞老太爺的責難,她抬眸,就看到老太爺肅著個臉,無比陰沉的模樣。
然,她並不懼。
盈盈福了一禮,花九斂了下耳鬢碎發,才淺淺的道,“那孫媳不知,要如何做祖父才可信任?”
花九唇角勾起一點,淡色的眼瞳彌漫過恍若水銀般流燦的光芒,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就越發清冷如雪,她看著息老太爺的眼神便更加興味無比。
這般上來就苛責,還說什麽信與不信的問題,無非就是想將這大帽子扣在她頭上,借此將她逼入被動的局麵,然後才能任由老天爺搓圓捏扁拿捏了她去。
然,老太爺隻眼神沉了沉,並未說什麽,轉而將實現調轉到息先生身上。息先生一進門,便隻靠在角落裏,撥弄著金算盤,渾身懶懶的意味。
“息先生,在我息家有幾年了?”息老太爺撫了下白須,轉而問起這個來。
便見息先生想也不想,甚至這問題他都沒撥算盤計算就道,“六年又十個月。”
老太爺點了點頭,神色悠遠了一分,“六年了啊,那日老夫見你落魄,又身懷鴻鵠之誌,對算賬更是天賦敏銳,便將這息府和息家商鋪往來賬目皆交由你打理,你也是個聰明勤快的,果然沒叫老夫失望,如今你也有二十三四了吧?”
這下,花九眼尖的發現息先生半垂的眼眸之中幽暗了幾分,他更是十分之隱晦的用眼角餘光瞟了她一眼,不明所以,“二十有三。”
“也是,這些年為了息家辛苦你了,都這般年紀,連家也沒來得急成個,這事卻是老夫做的不對了,這樣,老夫為你指一門親如何?”息老太爺這話雖是在詢問意見,臉上也笑眯眯的,但卻半點沒有相商緩和的餘地。
撥打算盤的手頓了頓,這下息先生抬眸,定定地看著息老太爺,臉上無甚表情,然半晌之後,他唇線上揚,一向罕有表情的麵癱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意來,“但憑老太爺做主。”
聽到這答案,息老太爺滿意地點點頭,從剛才就一直陰沉著的臉上終於緩和了那麽幾分,“你原本無姓氏,我賜你息家姓,便自是將你當自家孫子看待,所以你能同意我為你做主,老夫甚感欣慰之極啊。”
花九將自己纖細的身子沉入陰影之中,那張素白小臉半明半暗,恍若便是遊走在白與黑的邊緣,她嘴角一勾,唇邊便是純如冰花的笑靨綻放在深寒的冰水之處,虛幻飄渺的很。
她自然是想知道,息老太爺這般動作,除了拉攏息先生之外,還想在她身上圖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