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下北坊那晚
三日之後,天氣晴好,花府徹底的熱鬧了。
花九卯時便著裝完畢,她今日穿了丹碧紗紋大袖衣,披雪白素錦底杏黃牡丹花紋細紗披帛,梳朝雲近香髻,釵垂銀絲流蘇翡翠七金簪子。
腕間隻簡單的纏了一絡如絲絛粗細的亮銀鏈子,一身清清爽爽簡簡單單,但裙擺細小之處鑲著拇指大小的珍珠,透著低調不顯眼的奢華,收拾妥當後她便帶著夏初和碧荷前往花老夫人的木樨苑。
往日隻餘花香的木樨苑院內,這會朱砂丹桂下已經擺滿了案幾,院中空置的地方稀拉放著幾個鐵釉豆青色三足蓮花頂,留著晚點客人來時焚香之用。
花九給老夫人請過安後,便乖巧得跟在老夫人後頭,不多言不多話,隨後到來的三房三夫人人還未至,便聽的她的聲音在院門口道,“哎喲,我還以為今個一早見到仙女了,不曾想卻是九丫頭啊,當真是要做新嫁娘的人了,看看這小臉色的水色,端得是迷死人喲。”
花九微微一笑,似羞赧般垂下頭,髻間銀絲流蘇垂落,間或碰觸到臉沿,便覺冰冰涼涼的,自是舒服。
“我這才說第一句話呢,九丫頭就不好意思了?那要是在公主府,見了那永和公主,你也這般害羞不成?”三夫人今日髻上釵滿金飾,穿繡山水瀑布的水墨圖紋裙襦,走動之間,那山水仿佛便是活的,能聽聞瀑布之聲一樣。
“三嬸,就是愛調笑我,今日我就跟著祖母,再不理你。”杏仁眼眸彎了一下,掩掉那絲躥動的水銀之光,花九啐了一口,整一個受不得氣的嬌氣包。
私心裏她有些懶得和三夫人打太極,兩句話不到便往永和公主身上扯,真當她聽不出這話裏話外的酸味麽?
“老夫人您看看,您將九丫頭寵成什麽樣了。”三夫人揮著帕子,眉宇之間的書卷氣淡了一些,連帶看花九的眼神都略帶深意。
“再是什麽樣子,也比你好有正行。”花老夫人笑眯眯的接下話頭,她樂的打趣。
三夫人佯裝撇撇嘴,那上挑的眉眼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嗔怪,“連老夫人都偏心你,三嬸我今就饒了你,不過九丫頭,聽說你和永和公主關係好,出去遊玩的時候可別忘了你六妹妹,再有一兩年她也該及笄了,你這做大姐姐的不顧著點,你嬸子我可不依。”
花九薄涼的唇畔笑意深了下去,果然這才是三夫人真正想說的哪,眾人都隻當她攀上了公主高枝,眼見有利可圖,便都如蒼蠅叮蛋般的圍了上來,卻不知她可是賭著命在與虎謀皮。
“那是自然,阿九可以誰都不念情,但卻萬萬不會忘了嬸子的好,前幾日公主差人來說十日後,府上有場詩宴,還特意叮囑我多帶幾個姐妹呢。”這話一說出來,三夫人高興了。
“那敢情好,你們小輩都多出去走走,但切忌不可壞了規矩,丟了家裏臉麵。”花老夫人不放心的再次叮囑,她最為在意的便是花府臉麵問題。
花九點頭應著,一副謹記於心的模樣,轉瞬,她的眸色便微微泛冷,她倒不會沒規矩,就怕到時候有人會不知廉恥呢!
日出東方的時候,生長葳蕤的朱砂丹桂枝椏沙沙作響,已有開的早的桂花隨風而落,整個木樨庭院還未焚香,便已經被淡淡的木樨香所籠罩。
已有早到的貴婦乘著攆轎上門,無不是帶著自家女兒或侄女一起,但默契的都是女眷,男賓卻全是從另一門進的。
花九臉上一直噙著淡然笑意,溫溫柔柔得一直跟在花老夫人身後,聽其一一為自己介紹來者身份,再觀其麵容,很快她便牢牢記住了。
前世這樣在京城貴婦圈露臉的機會,她卻是沒有的,她記得那個時候是楊氏帶著花芷跟在老夫人身邊,有婢女前來傳老夫人的話,她也是避而不見,能免則免,一則她不願與花芷起衝突,二則她不想討楊氏的不喜,三則她實在不怎麽喜歡這等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事。
而今,這些人指不定以後便有所交集,因行商,重在人脈。
“這是京兆尹府上的公孫夫人和公孫姑娘,九丫,來見禮。”花老夫人拉出身後的花九,對著一雍容貴氣的夫人介紹道。
“花氏阿九見過公孫夫人和姑娘。”花九抬眼將容貌七成相似的兩人記住後,斂衽行禮,舉止大方得體,頗為端莊。
“老夫人有福氣,這麽標致的孫女,要我也得藏著不讓見人,也隻有今日,你才舍得讓我們見上一見。”公孫夫人眉宇落落坦蕩,動作之間都帶有一股雷厲風行的幹練。
“哪裏,哪裏。”老夫人嘴上謙虛著,但臉上皺眉都快擠成朵燦爛的菊花了。
“這院子好生漂亮,花大姑娘可否帶我去走一走。”花老夫人和公孫夫人說話間,不防一脆若鶯啼的聲音怯生生的響起。
花九麵上帶笑,從剛才起她就注意到這個似乎天性害羞,一直躲在公孫夫人身後,幾乎和她同歲的女子身上。
“鶯姐兒,你不是一向最不喜逛園子麽?怎麽這會見著花大姑娘便興致改了?”公孫夫人眉弓挑入鬢邊,便是一副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氣質。
話說,她這女兒一直天性膽小,一點沒遺傳到她半分,不想今日竟會主動說出自己要求來,要知道這可是頭一遭。
這麽想著,公孫夫人又看了看花九,素白的小臉,杏仁眼眸,瞳色極淡,唇尖微翹,笑容清淺,溫溫柔柔的模樣,宛若一汪靜寂的白玉,看著便是個讓人舒服的女子。
“既然如此,九丫頭就帶公孫姑娘去逛逛。”花老夫人直接允了,她也不想一直拘著花九,今日雖然有眾多貴人上門,但說到底也隻是應她邀請,來商討今年木樨盛會之事而已。
花九屈膝應道,朝公孫鶯一點頭,領著她便朝木樨苑人少景致好的地方去。
一路上,公孫鶯似乎都很怕生緊張,她似乎想伸手抓花九衣袖,但又覺唐突,猶猶豫豫得細眉都糾結到一起了。
花九一直眼角餘光觀察著公孫鶯,見她小臉都皺緊的模樣,不自覺的便輕笑出聲。
生在京兆尹這般的官家,居然還有活得如此幹淨純粹的女子,這便是花九第一眼便注意到公孫鶯的原因。
或許從內心深處來說,一直她都希望自己能活的像公孫鶯一樣,幹淨單純,但這注定隻是幻夢一場而已,所以,打從心底,她願意公孫鶯向她靠近而不排斥。
成為不了那樣的人,能看著別人那樣生活也很好!
“阿九姐姐,我們這是去哪?”公孫鶯聲音天生清脆若鶯,這會問出的話來竟帶著可憐兮兮的味道。
花九樂了,隨即她腳步一滯,神思便恍惚了一下,她有多久,沒有這種從心底散發而出的感覺到一種高興的情緒過?已然陌生的讓她有些害怕。
“前麵有座涼亭,很是涼快,我們可以去歇一歇。”花九看著公孫鶯,眼見她鬢角碎發,手遲疑了那麽一下,就很自然的抬起,然後替公孫鶯理了下。
“好啊,走一陣我都出汗了,阿九姐姐,那快點走吧。”公孫鶯在花九麵前很自來熟,這種親昵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源於何故。
花九不為所動,她唇邊的笑意淡了幾分,眼神裏更是透著不明顯的疏離,這種失控和陌生的情緒讓她莫名生出惱意來,“恕我直言,公孫姑娘,你我初識,不應這般親密才對。”
公孫鶯抬眼,她的瞳色很黑,像極墨染而成,恰好和花九瞳色相反,“我也不知道,隻是第一眼見你就覺得很舒服,如果阿九姐姐惱了我,那我回去便是。”
花九小臉上的笑意徹底收了,她麵無表情的看著公孫鶯半晌,然後倏地展顏一笑,細瞧之下,那笑卻是未達眼底,“沒有的事,我剛才已經遣了婢女先去涼亭布置了,這會過去剛好,還能喝上一碗酸梅湯。”
說完,花九也不看公孫鶯,轉身提著裙擺便往前走。
落後幾步的公孫鶯趕緊跟上,她的眼眸裏映著小小的花九背影,很是奇怪的她便覺得鼻尖一陣發酸,似乎那纖細的背影之上覆有層層疊巒的濃鬱黑暗絕望,悲傷的直叫她喘不過氣來。
“阿九姐姐,等等我……”眼見花九在矮叢轉角處消失,公孫鶯小跑起來,越過矮叢,她一時速度未減,便生生撞上站那不動的花九背脊,當即,整個小巧的鼻子都紅了。
“姐姐……”公孫鶯喏喏喊了句,驀地她便住了口——
一穿玄色短打衣襟,身材高大彪悍的漢子硬生生的擋在花九麵前,攔住了路。
那漢子皮膚黝黑,偏生的一副倒三角的小眼,此刻看著花九,那眼裏更是冒出淫邪猥瑣的目光,“怎麽?一夜風流之後,小妞便翻臉不認人了?下北坊那晚上和大爺翻雲覆雨的騷勁哪去了?大爺還想著什麽時候再到下北坊,要是小妞伺候的好了,給你贖身做個妾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