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你家公子可姓寧
寺院的禪房,向來極為簡單,但了覺大師的禪房,便更為空曠,壁上一幅佛字的字畫,兩張榻幾,一方小桌,再無其他。
花九規矩地跪坐在榻上,揭下帷帽,極淡的杏仁眼眸眼波流轉,“大師,可還記得玉氏否?”
了覺大師一怔,將花九打量了好一晌才道,“自是記得。”
聞言,唇尖上翹了一點,花九嘴邊的笑意便純粹如冰花綻放,“花家花九拜見大師。”
了覺大師麵白無紋,保養的甚好,他看著花九,眸色古井無波,“玉氏是老衲昔日好友之後,老衲雖知道她嫁入花家育有一女,但從未見過,不想今日卻是見著了。”
花九心中一動,她自是記得年幼時玉氏常往來法華寺見了覺大師,但卻不知道還有這一層的關係,想來她上一世卻是錯失了很多。
“年幼時,常聽聞娘親提起大師,”花九眉目半斂,雙手交差疊放膝上,背脊挺的筆直,“我冬月十五的嫁期,今日前來,卻是想請大師為我娘親禱文祭告一場。”
了覺大師撚著佛珠,輕歎一聲,“阿彌陀佛,理應如此。”
眼見了覺大師應了,花九心下寬慰,她起身,再次福身行禮,“多謝大師。”
然後重新戴起帷帽,就準備離開,她心裏還記掛著永和公主的事,她在法華寺卻是不能過夜的,自然時間便緊了些。
“施主,”在花九邁出禪房之際,了覺開口喚道,“前路未知,僅守本心為上,玉氏一族,自是輝煌無比過,卻全在施主一念之間。”
花九一愣,心下波瀾,了覺這話隱隱透出的信息讓她震驚。
玉氏一族,如若真的輝煌過,為何她從未聽人提起過,而顯然這都是真的,不說花家肖想的玉氏花香配方,便是娘親教給她的調香之法,她早便知道是不同的,而一直到她死,這些大概都是花家不肯放過她的主因。
“大師之言,阿九銘記於心。”出了禪房門,花九仍遙遙點頭應道,她透過帷帽的視線看去,葳蕤樹蔭之下那頭插菩提枝的男子早已不在,徒留一桌亂棋和涼掉的茶。
酉時,日頭西落,整個法華寺都籠罩在暖黃之中,香燭飄遠,渺渺誦經聲,都讓這一切朦朧的不真實。
花九站在寺門口,身後陰影裏是悲天憫人的眾佛之態,身前卻是紅塵萬丈,她就那麽停駐在那,視線順著階梯而下,稀拉歸去的善男信女中,卻沒有她想找的那一位。
“大姑娘,該回了。”蘇嬤嬤並不知道花九想找誰,隻這一天整個寺內幾乎都逛完了,姑娘的眉頭卻越皺越深。
花九深深歎了口氣,心下有悲切,日期是沒錯的,寺廟也不是大的沒邊,可想見的人卻是怎麽都見不到,這便是天意吧。
想到這裏,她抬頭望天,淡藍的蒼穹之上塗染暖黃,在她看來確是礙眼的很,眼眶幹澀,莫非她這一世,便隻能再次無能為力的經曆一遭前世。
不,不會的。她不該就這般輕易的認輸了去,縱然見不著永和公主,也隻代表這條路暫時不通罷了,還有三個月她總能有安全之法,保的了自己,護的了身邊的人。
這麽想著,她嘴角一勾,噙著淡然的笑意,極淡的瞳色倒映著暈黃餘光,宛若流金,“罷了,天無絕人之路,嬤嬤……”
花九一句話還未說完,身後一股大力傳來狠狠撞在她左肩,當即便劇痛不已。
“姑娘……”
“大姑娘,小心!”碧荷和蘇嬤嬤同時驚呼出聲,蘇嬤嬤更是眼疾手快一步,堪堪在花九被撞得摔倒下階梯之際,先一步穩穩地扶住她。
花九咬著粉嫩唇肉,按著左肩,疼的眼眶瞬間泛紅,戴著的帷帽也咕嚕的滾落下去。
“姑娘,可還好?實在是在下失禮了。”聲線溫潤如泉的聲音響起,並語帶焦急。
花九抬頭,入目便見一身穿墨蘭深衣,係碧翠半月訣絲絛的儒雅男子正看著自己問道,她的目光在那半月訣上轉了轉,然後泛紅的杏仁眼眸泛過一道幽深暗芒。
“這位公子,這裏正在階梯口,要是我們家姑娘剛才被撞了下去這還得了。”碧荷綿軟的聲音淩厲了一分,話說男女有別,這種情況下本就不該花九親自開口說話。
那男子五官生的俊,眉宇之間自有貴氣,簪著玻璃種的通透玉骨,一襲墨蘭衣袍襯得他膚白如瓷,那皮膚竟比女子還好上幾分似地。
“行雲,這裏你處理,”男子朝身後小廝喊了一聲,眉頭皺起,他朝山腳下張望了一下,臉上不耐的很,“這位姑娘,在下事有緊急,一切善後由我這小廝全權處理,抱歉之處,還望諒解一二。”
這話一完,那男子一拂衣袖,大步拾階而下,幾乎趕得上小跑了,很快便消失在山間之中。
“這都什麽人,也太無禮了!”碧荷氣憤難當,她瞪了一眼隨後跟上來的青衣小廝。
“姑娘,實在對不住,我家公子真是有急事趕著下山,要不小的隨姑娘下山找個大夫瞧瞧?”那小廝謙卑地賠笑著,雖說是下人,但那一身青衣衣料,卻不是一般人家能給下人用的起的。
“這倒不必,”花九回道,身旁碧荷惡狠狠地剜著青衣小廝,“敢問,你家公子可是姓寧?”
青衣小廝麵色一整,有些詫異地看著花九,要知道,花九這麽問,卻是過於唐突了。
花九麵上一笑,輕揉了下左肩,然後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你家公子身上係的那半月訣,我在一朋友那見到過。”
聽聞這話,那小廝臉色緩和了一些,“我家公子自然寧姓。”
聞言,猜測被證實,花九的心猛地被提了起來,那男子定是寧郡王無疑,而讓他如此著急趕下山,那麽他追趕之人十有八九便是永和公主了。
畢竟,這一天,應該是兩人在法華寺初次見麵,然後一見傾心。
想到這裏,她便覺得自己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如若能見得永和公主一麵,那麽三個月後的婚嫁之事,楊氏就是插手也是無用的。
“嬤嬤,隨我來。”花九抓著蘇嬤嬤的手就往山下跑,遠遠的將碧荷和那小廝甩在身後。
追了半個山腰,仍不見寧郡王人影,花九氣喘籲籲地靠樹邊休息,汗濕的一縷發沾在她光潔的額際,裙擺也沾了塵土,一身狼狽。
“姑娘,你這是何故?”蘇嬤嬤憐惜得掏出帕子替花九揩汗,理順那縷濕發,盡管她也累得差點喘不上氣來。
“嬤嬤,”聲音低沉,花九整張小臉掩進陰影裏看不清任何表情,“我盡力了,嬤嬤……”
“我知道的,姑娘,嬤嬤一直都知道……”蘇嬤嬤心疼的不得了。
花九低迷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乘馬車回花府的途中,馬車裏她抱著香木嫁妝盒子,坐在那裏不發一言,蘇嬤嬤皺眉溝壑的臉上滿是擔心,想說些什麽安慰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
“姑娘,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蘇嬤嬤倒了杯茶遞到花九手裏,實在不忍心看到自家姑娘這般頹然不振的模樣。
茶水的溫度熨燙過手心,花九終是醒神了點,牽扯嘴角,她自嘲地笑笑,自己這才遇到第一步難事,便如此這般作態,當真是不堪啊,這般內心不夠強大的自己,談何傾覆花家之說。
這般想著,她又挺直背脊地坐起身,茶水剛碰到嘴邊,冷不防馬車便“嘭”的一聲晃蕩了一下,然後停了下來。
“怎麽回……”蘇嬤嬤正欲撩簾子出去喝道,外麵便傳來碧荷尖叫的聲音——
“殺人啦!殺人啦……”
緊接著,便是瀕死的哀嚎慘叫,還有刀劍碰撞的聲音。
花九心下一凜,按時辰來算,他們這會還未進城,隻堪堪出法華寺地界,按理京城外郊,從未聽說有過匪患。
蘇嬤嬤臉色發白地將馬車簾子綁死,還來不及做出其他反應,一明晃晃尖銳利刃便刺入馬車內。
“啊……”蘇嬤嬤驚叫一聲,花九手快地拉她一把,才避過利刃,孰料,另一刀卻是從馬車一側砍了進來。
越是這般生死存亡的危機時刻,花九越是冷靜,許是經曆過一次生死,她便心無畏懼,眼見刀尖冷光閃過,她將一直抱著的香木盒子當胸一橫,那一刀便是刺入了木盒內,當場將盒蓋震成兩半吧嗒一聲落下。
一明黃帛錦從盒蓋破碎處顯現,在花九不可置信的眸色中,翩然如蝶悠然落下。
這是……這是……
花九心底略過狂喜,不用看都知道這便是玉氏秘藏的花香配方了,遍尋無獲,不想今日危機之中倒是得來不費功夫。
隻是時間緊迫,生死當前,容不得花九仔細思量,她撿起帛錦,展開來一一快速瀏覽而過,然後朝蘇嬤嬤問道,“嬤嬤可帶火折子?”
蘇嬤嬤雖不太明白眼下何種情況,但卻是知道隻要是花九說的便都是對的,所幸她平日想的瑣碎,將花九身邊之事打理的周全,出門一趟,她更是什麽都帶在身上。
聽聞花九問話,她慌忙將帶著的火折子翻出遞過去,這一電光火石間,當即不防,她手臂便生生受了一刀,頓時鮮血橫流,慘痛難忍。
從來淡色的瞳孔這刻幽深如墨,花九吹燃火折子,一點火,毫不猶豫將那記載花香配方的帛錦付之一炬。
幽藍火舌舔舐,眼看那帛錦瞬時燃燒殆盡,花九薄涼的唇畔勾起妖嬈弧度,小臉白素如雪,但那杏仁眼眸晶亮如火,焰火之下沉澱的是濃濃血腥煞氣,宛若吸食鮮血而生長的罌粟。
她拔下頭上金簪,拉著蘇嬤嬤的手道,“嬤嬤,你可信我?”
蘇嬤嬤捂著手臂傷口,老臉發白,她看著臉沿線條冰寒,眸色深沉如淵的花九,重重點了點頭,“老奴自然是信姑娘的。”
聽聞這話,那張素白似冰般清透的容顏上,笑靨倏地如花綻放,初初清雅的能聽聞花蕾破開的聲響。
然而,在那笑靨中,花九高舉尖銳金簪,冷光寒芒閃過,那金簪便狠狠地穿透蘇嬤嬤大腿,刹時,鮮血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