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上海。
低眉順目的和服女子奉過茶水之後,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中村次郎喝了一口茶,並不拐彎抹角,看著紀桓,沉聲開口問道:“我剛剛收到一封密電,薄聿錚即將回國,這個,你知不知道?”
“並不比你早知道,”紀桓淡淡道,“我太太因為我的關係,已經被盛家除名,他們的事情不會特地來告訴我。”
中村次郎沉吟片刻,又道:“但是,你與薄聿錚畢竟是連襟關係,不管怎樣,你都是說服他歸順我大日本帝國最合適的人選。”
紀桓似是自嘲的輕輕嗤笑了下,而中村次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並沒有留意到,他隻是自顧自的接著說了下去,“薄聿錚這個人,是個難得的人才,帝國從第一次上海戰爭時起,就一直想說動他為我所用——特別是現在,岡村將軍又有意策反支那的雜牌軍,孤立以黃埔軍校少壯係為主的中央軍,然後以華製華,逐個殲滅——如果能說服薄聿錚……”
“這不可能,他會回國,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紀桓沒等他說完,直截了當的開口打斷。
中村次郎有些不悅,但仍是按捺著火氣,又帶了絲不屑的開口道:“怎麽不可能?中國有句古話,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我帝國軍隊氣勢如虹,太陽旗正在支那的國都南京上空高高飄揚,他如果繼續頑固下去就隻有死路一條,一幫烏合之眾怎麽抵擋得了我大日本帝國征服世界的腳步?”
紀桓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意,聲音聽來卻很淡,“是嗎?僅僅一個淞滬會戰,就耗時三個月,正是你口中的這幫烏合之眾,讓戰前不可一世的‘三個月內滅亡中國’的計劃成了泡影。”
“那又如何,成王敗寇,我們最終還是贏了!”中村次郎的語氣當中融合了怒意與輕蔑,“我在中國這麽多年了,對支那人的劣根性知道得一清二楚——隻會窩裏鬥,窩囊透頂!就憑他們,也想與我大日本帝國最優秀的軍人抗衡?”
紀桓冷淡一笑,“你自詡‘中國通’,應當不會沒有聽過這一句話吧——‘兄弟鬩於牆而外禦其侮’,還看不到麽?你說所不屑一顧的中國人,現在是什麽樣一種情形——那些隻會窩裏鬥的軍閥,全都拋卻政見一致對外,再窩囊的人寧願一死也不肯說出傷兵藏身的位置,就是那些昔日與你多有利益往來的江湖幫派,也全都本著良心不去理會你的威脅利誘,捐資,甚至是組成武裝遊擊參與抗戰……最終贏了?言之過早了吧。”
“夠了!”中村次郎一張臉龐因著憤怒而扭曲,就連額上的青筋亦是突突跳動,“你現在的身份不再是紀家少爺,而是我大日本帝國參謀本部次長,需要我再次提醒你嗎?”
紀桓毫無所謂的起身,冷淡的笑了一笑,語氣漠然,“謝謝,不用。”
推門而出,樓下金碧輝煌的客廳裏,一襲紫棠色旗袍的絕色女子,一手擒了杯洋酒,慵懶的倚靠在沙發上,冷冷看他。
她眼底的厭惡隱藏得太好,或許還有那些深埋著的自厭,可他自小學得最多的便是識破人心,又如何會看不出來。
他笑笑,“黛西小姐,再會。”
她的唇邊帶出一個豔麗的弧度,向他的方向,略揚了揚手中的酒杯,笑容裏藏著嫵媚的毒,“再會。”
她看著他走出大門,慢慢的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真的要回來了嗎?
而同一時間,重慶,馮公館。
馮夫人眉心微蹙,手裏捏著薄薄的一紙電文——
“日寇進犯,國脈垂危,聿錚身為軍人,何忍此時抽身海外,即擬兼程返國抗敵,折轉委座知悉,並請求任務。”
過了好一會兒,馮夫人才抬起視線,努力將蹙起的眉心抹平,眼中卻隱約帶淚,於是略偏開眼,笑了笑,對馮維麟開口道:“你爸爸一把年紀了,又是那麽多年不理政事,卻也不肯去香港,硬是要重新披掛上陣,你大哥和小笙在法國待得好好的,現在也打算回來了,還真是應了那句話,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馮維麟笑道:“媽,有這樣的丈夫和兒子,您難道不感到驕傲?”
“你們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馮夫人笑了笑,卻到底心頭澀意猶存,又忽而想到一事,於是急急的開口問道,“聿錚什麽時候到?小笙總不會也跟著一起回來吧,她現在可是雙身子的人!”
“大哥發這封電文的時候應該就出發了,大概今天就能到重慶,大嫂還留在法國。”馮維麟道。
馮夫人鬆下一口氣,又聽兒子開口道,“媽,我安排人送您到法國去,和大嫂在一起,好不好?”
馮夫人看著兒子,平靜開口,“不好,這裏是我的家,現在強盜進來了,沒有我走開把房子讓給他們的道理。”
馮維麟急道:“媽,捍患守土是軍人本分,所以我們會留在這裏,直到把日本人趕出國門,但是您不必繼續在這兒擔驚受怕,和大嫂在一起,也可以順道照應她,等你的第一個孫子出世,好不好?”
馮夫人不再年輕的眉目之間,卻依然氣度皎然,又帶了許多經由歲月沉澱下來的深瀚與寬容平和,笑了一笑,對著兒子開口道:“維麟,我和你爸爸做了一輩子的伴了,也吵過,也鬧過,現在留給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所以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至於小笙,你大哥既然放心留她在法國,必然是做了穩妥的安排的,媽並不擔心。”
“媽……”
“好了,不用再勸了,媽是必然不會走的,”馮維麟還欲再勸,卻被馮夫人打斷了,她握住兒子的手,又再笑了一笑,笑容裏俱是豁達與堅毅,“我跟著你爸爸,經曆了晚清和民國兩個朝代,中國的外國的風土人情,各種風浪場麵俱已見過,各種榮華富貴也都享過,說一句不應當的,就算是現時死了,隻要是死在中國的土地上,也就沒有什麽好遺憾的了。”
說完,她卻到底不願兒子太過擔憂和沉重,於是一轉話題,以一種較為輕鬆的語氣半真半假的開口道:“不過,話又說回來,說到遺憾,也還是有的——你看,就連景芸那丫頭,都帶著孩子來看我們了,你什麽時候娶個媳婦回來,也讓媽了了這最後一樁心願?”
馮維麟一聽見這個話題,便覺得有些頭大,“媽,我不是說了嗎,現在時局那麽亂,我沒心思想這些,等把小鬼子打出國門了再說。”
馮夫人還欲再說,他便已經急急的站了起來,“我去看看景芸給爸爸做的訪問完了沒有。”
說著,便大步下樓往客廳走去。
馮夫人看著兒子的背影,又去看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飛機盤旋的聲音還隱約在耳邊回響著,她不由得輕輕的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