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薄聿錚負手立於窗前,窗外,是一片寧靜的夜色,墨色的天幕之上,綴滿繁星,月華亦溫柔如水,四處都彌散著安寧祥和的意味,轉過身,推開門,相距不遠的房間裏,他的妻子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都會在那裏等待著他,隻要轉過身,便可以求得歲月的靜好,現世的安穩,長長久久。
隻要轉身。
可是,他的視線,卻一直沒有辦法從天的盡頭移開,千山萬水之外,遙遠的東方。
那裏,不會有這樣平靜的夜晚,那裏,已是滿目瘡痍災難重重,可是,那裏,卻是與他血脈相連得最深的地方,是他與她,與千千萬萬個神州赤子共同的家與國。
如何能轉得過身,任她陷於水深火熱當中掙紮而不顧?如何能做得到,偷安於世,不聞不問?
身後的書桌上,堆放著的電報已是厚厚一摞,一字一泣血,沉沉烙進他的心底,一刻不忘。
“……日以士兵失蹤為由,要求入宛平搜查,遭拒後即向宛平城和盧溝橋發動進攻……”
“……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我黨號召全中國同胞,政府與軍隊,團結起來,築成民族統一戰線的堅固長城,抵抗日寇的侵掠,此通電,折轉將軍知悉……”
“……委員長已於廬山發表聲明,表示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
“……一寸山河一寸血,上海已失……”
而最上麵的一份,是剛剛才收到的,每一個字都猶如一把尖刀,狠狠刺進他心髒的最深處——
“……暴日喪盡天良,竟屠殺我手無寸鐵之平民,南京已成屍山血海……”
輕輕的敲門聲恰在此刻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紹之”,妻子溫柔的喚著他的名字,他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轉過身,看著她,眼中漸漸帶上些許憫柔神色,而在那份憫柔愧疚之下,卻已尋不到猶豫,隻有瀚如深海的冷靜與堅定。
亦笙亦是靜靜看著他,唇邊的微笑漸漸也變得有些僵,她將手中的杯子遞給了他,杯子裏溫熱的牛奶因著女主人略微不穩的手,一下接一下,輕輕的晃蕩著,也如同她此時的心。
“你怎麽也起來了?”他接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後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將她攏住。
她安靜的任他動作,然後勉力牽了牽唇角,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聽來平穩輕鬆,“我擔心你會熬得太晚,就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這麽晚了是誰來的電報,有什麽急事嗎?”
他沒有說話,亦不再瞞她,隻是拿起那一份電報,遞到她手中。
她接過,一個字一個字去看,薄薄的一張紙,卻仿佛壓得她再喘不過氣來。
過了好久,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他的眼眸略微動了下,緩緩搖頭,“不是我們,是我,亦笙,對不起。”
他說得很慢,卻並不給她拒絕的餘地,她的眼淚一下子忍不住,就那樣掉落下來。
而他別開視線,攬著她的手臂已經緊到發顫,慢慢將她帶至書房的沙發上坐下,伸手覆上她的小腹,一下一下慢慢的撫摸,眸光也一直膠著,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與眷戀。
他終於開口,“亦笙,對不起,我原想等孩子出世以後再走的,可是現在,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的聲音聽來沉靜平穩,麵容亦是沉毅堅忍,然而,在這平靜之下,卻又蘊含了許多太深太沉的情感,“我不想讓我們的孩子,將來沒有可以回去的家,一輩子把他鄉認作故鄉,所以,現在我必須先回去。”
她點頭,聲音哽咽,“我明白,我們一起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不管在哪裏。”
“不行,”他卻還是搖頭,不去看她的眼睛,硬起心腸來,說出那一句對她而言最為有用的話,“你隨我一起回去隻會讓我沒法安心,亦笙,不要任性,你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
她的眼淚掉得凶且急,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淚全落進了他心裏,他強自抑製著自己的情緒,一伸手便將她擁進懷裏,而她亦是緊緊的,依偎著他。
過了好半天,他才再開口,笑了一笑,安撫她道:“都要當媽媽的人了,還這麽愛哭,當心兒子笑話你。”
她把臉埋在他懷中,依舊是開不了口,隻是努力忍著眼淚。
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長發,“怎麽,不相信你丈夫可以打退倭寇,然後來接你和兒子回家?”
“當然不是,”她搖頭,然後一下又一下的吸氣,強自調整著自己的情緒,“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好像從看到大哥寫來的那封信開始,就老是控製不住自己……”
他的手略微一頓,她說的那一封信,她亦是給他看過,在信上,盛亦竽滿紙憤慨,大罵紀桓是日本人的走狗,又怒亦箏不肯與其離婚,隻說已登報將亦箏自盛家除名。
便是沒有亦箏,紀桓也是自己妻子一直在意的人,可是如今的他已經越來越不加避忌,又或者說,在那樣的環境當中,他既是想避忌也不能夠,如果果真如此,那麽自己此次回國,或許會免不了與他起衝突。
“紹之……”
正兀自想著,卻聽到妻子喚他的聲音,他看向她,她此刻已經漸漸止住了哭泣,反手握住他的手,然後輕輕的開了口,“紹之,我現在和你提這個,是想要告訴你,如果姐姐他們果然做錯了,如果可以,你把他們帶回正確的路上來好不好?”
她的聲音略頓了一頓,握著他的手也不自覺的更緊了些,卻終是一閉眼,咬牙又再開了口,“可是如果,如果他們不肯聽勸,你隻要做你該做的事情就好,不用顧忌我,不管你做什麽,我都明白,都不會怪你。”
“亦笙……”
他的話沒有能夠說下去,便被她柔柔的伸手止住,她的唇邊,努力帶上一抹不想讓他擔心,同時也是說服自己的釋然微笑——
“紹之,你放下國內的事情,陪我離開,這麽些年了,已經夠了。現在,該是我把你還給國家的時候了。”
不是不擔憂的,卻是更加懂得,她知他那樣深,所以不說一句挽留,於他毫無牽掛的成全。
她的眼中漸又閃爍淚花,卻是一直帶著那樣溫柔又堅忍的微笑,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你也不用擔心我們,我都聽你的,留在這裏,讓寶寶健健康康的出生,讓你沒有牽掛——紹之,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不管你在哪裏,在做什麽,都要記得,我和孩子在等著你來接我們回家,一直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