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車子開得很快,眼見得就要出了租界區,同行的保鏢忍不住問道:“夫人,咱們這是要去哪裏?”
亦笙此刻心急如焚,又委實沒有半分提防白爺的心思,有些心不在焉的應道:“我也不知道,跟著前麵的車子走就是了。”
那保鏢又道:“可是再往前就要出租界了,恐怕不安全。”
亦笙此時心內焦灼,如何顧得了這些,開口道:“你們隻管走就是了。”
車上同坐著的初雁見亦笙臉上藏不住的焦急神色,便對仍有些猶豫的保鏢開口道:“東哥,都是家裏人,不會有事的。”
那東子見狀,隻得無奈何的對著身旁的司機點了下頭,又將手伸出車窗,比了個手勢,示意後麵隨行保鏢坐的那輛車子跟進一些。
出了租界,又走了一段,車子便到了一處花園洋房,在大門外停住了。
白爺快步走了過來,隔著車窗抬手比劃——“夫人,少爺說的就是這裏。”
亦笙點頭下車,跟著他便要往裏麵走去,卻見白爺忽而停住腳步,看了一眼她身後跟著的幾個保鏢,麵露難色,再度比劃起來——“夫人,這是少爺一個重要生意夥伴的家裏,他們那麽多人進去恐怕不大合適吧,又不是抄家查封什麽的……”
亦笙無心理會這些,見他即是停步這樣提了,便開口道:“你們在車上等我,不必進來了。”
那東子雖看不懂白爺比劃些什麽,聽亦笙這樣一說,卻想也不想的搖頭,“陸爺吩咐過,不能離開夫人半步的。”
亦笙一心牽掛姐姐,不願在這裏糾纏,於是點頭道:“那你隨我一道,讓他們就留在這裏行了。”
她即這樣開了口,那東子也不好再強自多說什麽,又見她眼中焦灼,便不再做聲,做了個手勢示意下麵的人回車上等著,自己跟了亦笙往屋裏走去。
一路隨著白爺和引路的下人穿過花園,進到客廳當中,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微笑著站起了身,“薄夫人,歡迎歡迎。”
東子就不用說了,就連亦笙此刻也察覺到了不對勁,轉頭去問白爺,“我姐姐呢?”
白爺抬手比劃——“夫人,少奶奶沒事,這位是中村先生,少爺最重要的生意夥伴,總想見見夫人,我又擔心夫人或許會不肯來,這才用了點權宜之計的。”
東子雖不明所以,卻敏感的察覺出情況有異,悄悄的將手伸向了腰間的槍。
然而還不待他真切的觸到手槍,客廳當中的幾名男子已經齊齊舉槍對準了他。
亦笙看著眼前這一幕,死死的掐著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她雖不免暗恨自己的大意,卻明白後悔已是無用,現如今根本沒有時間留給她懊惱,於是強自壓下心底的冷意,轉眼去看白爺,一開口便往要害切去,“你家少爺知道今天的事嗎?”
即便到了如今,她也不相信紀桓會做出把她出賣給日本人這樣的事情來。
白爺眼神變了變——“自然知道。”
亦笙淡淡笑了下,“那他現在人在哪裏?”
白爺抬手——“少爺另有事情要做,吩咐我帶夫人來見中村先生。”
亦笙又笑了下,“希望如此,否則今時今日,我相信他不會讓任何背著他搞小動作的人好過。”
那白爺麵色又是一變,還未有所反應,已聽得亦笙斂了笑,不鹹不淡的重又開口——“你們既大費周折的請了我,我人也已經在這裏了,有什麽話便說,說完了我還得趕回陸公館呢。不然一會兒不見我,陸爺又該興師動眾了——他這頭一個想到的,大概就是你家少爺,你家少爺頭一個想到的,或許也是你罷。”
“嗬嗬,今日一見,薄夫人果然名不虛傳,聰明得緊哪!”那中村次郎聽到這裏,笑著輕輕鼓了幾下掌,“很好,我就喜歡和聰明人交朋友,我已備下薄酒,這就請夫人賞光,我們席間慢慢再談。”
亦笙看了一眼已被挾製住了的東子,開口:“中村先生這般待客,我恐怕會食不下咽。”
那中村次郎依舊微笑,“請夫人見諒,隻要夫人配合,我擔保所有人都會相安無事,夫人,請——”
亦笙笑了笑,也不再多說什麽,率先便往中村次郎指引的方向走去。
不多時便到了二樓餐宴的房間,散著蘭香的榻榻米,低眉順眼的和服女子,精致的壽司和生魚片,所有的一切,無不是精心布置過的。
中村次郎親自替亦笙斟上了一杯清酒,“夫人,貴國有詩雲‘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這酒是我國清酒的上品,專程運過來的,酒香清冽,我相信夫人一定會喜歡的。”
亦笙淡淡一笑,“喝酒我自然是喜歡的,隻不過這清酒原是借鑒中國黃酒的釀造法發展起來的,總歸不若紹興老酒喝起來暢快,也不是當日曹公吟詩時所對的酒,中村先生不若換過紹興黃酒來如何?”
那中村次郎笑了笑,“薄夫人應該學著接受新的更好的事物,否則就會錯過很多精彩。”
亦笙亦是微笑,“中村先生說得很對,隻可惜我對旁人強加而來的東西向來沒有好感——既不能讓人心悅臣服接受,反倒需要借用強迫力,那又有何精彩可言?”
中村次郎盯著她看,半晌,又再笑道,語意深長,“真希望薄將軍不若夫人一般固執,不然我會很為難的。”
亦笙心底發冷,他們果然是想利用自己來牽製薄聿錚的,又不由得暗自欣慰,他已經離開上海,隻是自己卻是斷然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裏的。
她將眼光慢慢的移向窗外,原以為,她就要見到他的,原以為,他們很快又可以在一起,像從前那些日子一樣,溫暖綿延,長長久久。
她心底漸漸湧上不舍,腦海中的意念卻是越來越清晰,沒有絲毫遲疑。
她對著中村次郎輕輕笑起,“我恐怕,他比我還要固執十倍呢,你看,我還能忍受與中村先生同室而坐,換做是他,隻怕中村先生早就血濺三尺了呢!”
中村次郎的眼光微微轉冷,平複了下自己的情緒,方才開口道:“我勸夫人不要再逞口舌之快,正因為白川將軍看中了薄將軍的統軍之才,上陳天皇陛下,所以我大日本帝國才真心誠意想接納薄將軍成為我帝國優秀軍人當中的一員,派我來做牽線人——我相信,有夫人在這裏,有我大日本帝國開出的優厚條件,薄將軍最終是會答應的。”
亦笙微笑,“即便他不答應,有我在手上,也總是能牽製著他投鼠忌器的是不是?”
中村次郎看著她,慢慢開口道:“夫人的確很聰明,既然這樣,識時務者為俊傑,還望夫人好好考慮,我會盡快讓人告知薄將軍,夫人此刻正在舍下做客。”
“中村先生,你真以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就置國家大義於不顧的人嗎?你真以為,騙我來這裏就能牽製得了他?”亦笙笑了笑,緩緩站了起身,“你小看他了,也小看我了,或者說,你小看了每一個中國人。”
那中村次郎不說話了,隻是冷冷的看著她。
而亦笙卻是微笑,唇邊彎出的弧度優雅又輕蔑,她的眸光當中,蘊著決絕與坦然的光影,一字一句開了口:“讓我來告訴你,如果你將我捆於陣前,第一個開槍的人隻會是他,薄聿錚的妻子如何能受倭奴侮辱,便是我自己,也絕不會讓自己陷於這樣的境地。”
她的話音落,右手已經飛快的抬起防身用的小手槍就要對準自己的頭,她的動作太快,近在咫尺的保鏢們猝不及防,就連一直牢牢注意著她的白爺此刻也阻止不及,隻得張皇舉槍,對著她的右肩扣動了扳機,甚至都來不及過多瞄準。
“啪——”
“啪——”
兩聲槍響,她月白的旗袍上綻開了一朵豔色的血花,手臂因著劇痛而偏了方向,子彈險險的擦過額際,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那鮮血汩汩流下,極是駭人。
那中村次郎目光怔怔的看著那把她再無力握住,掉落在地的手槍,簡直是驚魂未定,然而還未等他暗自慶幸或者鬆下一口氣來,便見那已經渾身是血的女子,那樣單薄的身軀,卻不知又從何而生出一股力來,竟然就那樣幾步奔至陽台,拚盡全力的一躍——
他完完全全的被震住了,一動也不能動彈,白爺亦是大駭,猛地衝到陽台邊上去看,卻見那女子如一朵月白色的蓮,在血泊中凋零,而她身邊,幾步之遙,匆匆趕來的紀桓麵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