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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薄聿錚睜開眼睛的時候,頭腦當中仍有混沌,他看著妻子的臉在他視線當中從模糊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和眼底的驚喜與擔憂,“紹之,紹之你醒了是不是?”


  他費力的抬手想要去撫她的臉頰,卻被她一把握住了手,“你不要動,小心扯到傷口。”


  他看著她,動了動嘴唇,聲音很低,幹澀沙啞,她伏下身子,方聽清他在說,“別怕,我沒事。”


  她用力的點頭,眼淚卻忍不住簌簌掉落。


  她看著他眼底有放心不下神色,連忙胡亂用手背將眼淚抹去,不待他開口來問,自己便急急的把他所掛心的事一件一件告訴他,“現在暫時停戰了,維麟他們也都沒事……”


  她正說著,醫生聽到薄聿錚清醒過來的消息,跟著護士匆匆趕了進來。


  亦笙走到外間,把房間留給醫生為他檢查,那醫生不一會兒便出來了,語氣感慨,“薄將軍的意誌力可真是強,我還以為他得再等上三五天才能清醒過來的。”


  “他的傷怎麽樣?”亦笙沒有隨馮維麟他們一道進房間去,而是留在外麵向醫生開口問道。


  那醫生回答道:“薄將軍恢複得不錯,應該誤不了晚上離開的計劃的,隻是在路上,須得防著不能讓傷口感染了——夫人放心,陸爺已經安排好了,我待會兒也會隨船一道走,沿途照顧將軍。”


  亦笙點了點頭,卻微微低下眼睛,過了片刻,她方開口:“王醫生,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夫人盡管吩咐。”那王醫生立刻應道,卻在聽完她的話後驚訝又為難,“這……”


  亦笙看著他,語氣清淡而堅持,“就按著我說的去做罷。”


  她說完徑直便走進了薄聿錚的房間,他聽見響聲,微轉過頭,氣色雖然仍是虛弱,眸光竟已是清明。


  她努力讓自己微笑,到他床邊坐下,“紹之,你覺得怎麽樣?”


  馮維麟見到兄長醒了過來,一顆心才算是真正放下,又自覺這個時候應該把房間留給他們,便笑了一笑,開口,“我大哥本來是疼的,見到你進來,便什麽都好了,我可把他交給你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拽著範森他們出去了,房間裏便隻剩下亦笙和薄聿錚兩人。


  “爸爸怎麽樣?”他問,開口說話仍是有些困難。


  她雖早已想過他必然是會問她這個問題的,也下定了決心不再這個時候告訴他實情,可是聽他問起的時候,心底還是酸楚疼痛,她微微垂下眼睛,“還是老樣子,一時好一時壞的。”


  她知道自己若是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反而會讓他起疑,這樣他或許更容易相信些,她也可以不用裝得太辛苦。


  他看著她的樣子,也確然是沒有懷疑,眼中閃過一絲憫柔神色,“等上海戰事徹底了了,我們再多請幾個醫生替爸爸會診,他會好起來的。”


  她強自將眼淚忍了回去,模糊的“恩”了一聲,用小勺去喂他喝水。


  他就著她的手喝下,心內不忍,正欲再說些什麽,醫生卻敲門進來了,他先是看了一眼亦笙,然後對薄聿錚道:“薄將軍,我給你加一支針水。”


  薄聿錚點頭,而亦笙沉默著站起來讓了開去。


  醫生不一會便又出去了,亦笙重新坐下,對薄聿錚輕道:“你的傷還沒好,再睡一會兒吧。”


  他搖搖頭,“不用。”


  她看著他,忽而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還記得我教你說的法語嗎?”


  他一笑,“怎麽突然問這個?”


  她害怕他看出端倪,強自笑著,愛嬌一歎,“我好長時間都沒檢查了,你一定都忘了。”


  他又是一笑,眼光柔和而寵溺,看著她開了口:“怎麽會忘,Jet'aime.”


  “好像還是不標準,你跟著我再念一遍,”她含著眼淚笑道,又去看他,輕而緩慢的開口,“Jet'aime.”


  他亦是斂了笑,深深看她,重複她方才說過的句子,“Jet'aime.”


  “這一次好像標準了。”她忍著淚意,強自微笑。


  他亦是回她一笑,“那你可以告訴我這句話的意思了嗎?”


  她卻是笑著搖頭,伸手覆上他的眼睛,“等你睡醒了我才要告訴你。”


  “亦笙……”他笑。


  她的右手,依舊捂著他的眼睛,左手迅速擦去自己的眼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來愉悅帶笑,“你要聽老師的話,趕快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才能快點好起來的。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陪著你。”


  陸風揚過來的時候,薄聿錚重又安然睡去,他顯然是已經從醫生口中得到了消息,又或者,那醫生在動作之間就先請示過他,他看了一眼沉睡當中的薄聿錚,長長一歎,“車子在外麵等著,可以走了。”


  他雖心裏憐惜麵前這個女子的堅強,卻更明白避重就輕的道理,她那天說的話並沒有錯,她留在上海,大哥安全離開的可能性就要大大提高,更何況,她留在上海,總是比大哥留在上海的危險要小得多,自己拚著這條命,護好她,也就是了。


  所以當王醫生打電話來向他請示,薄夫人吩咐給薄將軍注射麻醉劑的時候,他沉默良久,終是點頭。


  他與她都明白,薄聿錚若是清醒,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這樣的安排的。


  亦笙聽了陸風揚的話,不舍的伸出手,去撫摸薄聿錚的麵頰,良久,終是強自收手,起身,並沒有掉眼淚,聲音卻是抖著,“照顧好他。”


  陸風揚看著她,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點頭,“你放心。”


  正要進門的齊劍釗聽到他們的對話,一愣,“少夫人,您不隨我們一道走?”


  亦笙雖知薄聿錚此刻不會那麽容易醒過來,卻還是擔心驚醒了他,出了外間,帶上門,方輕聲道:“已經有日本特務在盯著我了,我若與你們一道,那就很可能誰都走不了。”


  她的聲音雖小,馮維麟卻還是聽到了,幾步過來,開口便道:“你胡說些什麽,這怎麽可以?”


  齊劍釗亦是開口:“少夫人,當日少帥曾交代過我,一旦戰敗,上海淪陷,務必要我護送您安全離滬,他絕不會同意您這樣做的。”


  他們這一說,劉占驍和範森他們也開始勸她,而陸風揚站在一旁,眼中帶著矛盾抉擇的神色,卻是那樣難,他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能沉默。


  亦笙對著他們,好說歹說卻是毫無用處,她眼見得時間越來越晚,而馮維麟又在那兒強著,甚至說出了她不走他們也不會走這樣的話,她心一急,索性一伸手把薄聿錚給她防身的小手槍拿了出來,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冷冷問:“是不是要我死了,你們才走?”


  “你別胡來!”幾個人皆是一驚。


  “別過來,”亦笙卻毫不理會,依舊握著那槍,後退一步,目光冷冷的掃過他們每一個人的臉,“男子漢大丈夫,做什麽婆婆媽媽的?你們若取舍決斷不了,我索性就幫你們開了這一槍。該說的我都說了,道理我相信你們都清楚得很,現在可沒時間讓你們耗——我是絕不離開上海的,你們若是再不走,我就開槍,說到做到。”


  陸風揚閉了閉眼,開口,“你把槍放下,我馬上安排他們走。”


  馮維麟停了片刻,緩緩道:“大哥必須立刻走,我留下來。”


  齊劍釗聞言立刻道:“二少爺你也必須離開,少帥當日就是因為你才去的瀏河,若是你留下,豈不是讓他白白受傷?至於少夫人,劍釗會留下護衛,請二少爺放心。”


  亦笙聽他們這樣說,簡直是氣急,“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裏爭來讓去的做什麽?我告訴你們,要是再耽誤下去,讓我丈夫不能順利離開上海,你們誰也負不起這個責!誰都不許留下來,都給我走!”


  陸風揚長長一歎,去看馮維麟,“維麟,不要再耽擱了,你們都走,至於亦笙,你相信我,我會用我的命來護她周全。”


  馮維麟終是一咬牙,去握陸風揚的手,“陸大哥,拜托你。”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亦笙害怕自己太招人注目,強忍著不舍,不敢送他們去碼頭,她眼睜睜的看著車子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終於無力再強撐,眼淚簌簌而落,默然無聲,卻是凶且急。


  她在心裏不停的說,紹之,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要怪我,你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你不要擔心,紹之……


  自那一日起,陸風揚挑選了自己最得力的屬下,來護衛亦笙的安全,除了貼身跟著她的,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亦是不予餘力的安排了大量的人力。


  他雖是叫她盡量避免外出,可她總存著刻意露麵的心思,想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還在上海,那麽日本人便想不到薄聿錚已經離開,多麻痹一時,那麽他便會更安全一分。


  這一日,她從醫院探望完傷員走了出來,心底暗自計算著日程,他該是就要到達安全地方了,那自己再過一陣子便也可以去找他。


  一麵想著,一麵便要上車,卻聽到有人在叫她,“薄夫人,薄夫人請等一等!”


  她轉頭去看,卻見白爺氣喘籲籲的趕了過來,身後跟著一個生麵孔的年輕男子,正是那人出聲喚住了她。


  白爺見她轉過身來,情急的比劃道——


  “夫人,我們家少奶奶出事了,少爺急著讓我來尋你呢!”


  亦笙頭腦裏“嗡”的一聲,急問:“我姐姐她怎麽了?”


  她這些日子害怕連累到家裏,幾乎從未與家人有聯係,現如今父親已逝,丈夫受傷,一個個變故接踵而至,又驟然聽一直以來那樣親近的姐姐也出了事,叫她如何能不著急?

  那白爺亦是喘著氣兒比劃——“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隻是少爺和少奶奶今天一早便出門拜訪朋友去了,少爺先前往家裏來電話,隻說是少奶奶出事兒了,讓我來找您,盛老太太已經過去了——薄夫人,快跟我走吧,車子在前麵等著呢!”


  亦笙不及多想,跟著便要上前,卻被陸風揚派來的保鏢攔住了,“夫人,咱們也有車子,跟著他們走便成了。”


  那白爺眸光微沉,抬手比劃——“你還當自家人會害了夫人不成?”


  他明知對方多半是看不懂手語的,這樣比也是比給亦笙來看,忽而又心念一轉,再度抬手——


  “罷了罷了,沒時間和你們計較,就請夫人上車吧,我在前方引路——我聽著少爺的語氣很急,恐怕是耽擱不得的事兒!”


  亦笙點頭,憂心如焚的上了車子,而她的幾個保鏢也跟著坐了上去。


  白爺見了,方轉身向前麵的車子走去,唇邊,緩緩的帶出了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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